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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朝中有人好做官

誰主沉浮 作者:楊新城


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走,但決不能平著走,平級調(diào)動換個地方,對這塊地方?jīng)]有了調(diào)控能力,說不定會翻了船。最好的結(jié)果是上市里升一步,對后任還有點威懾力。

早上一上班,縣委書記于茂盛將一張油乎乎的大臉刮了又刮,拿出一套西服換上,系上領(lǐng)帶,掂出一個密碼箱對秘書交代說,自己在省城的老姑病了,要去看看,吩咐他值好班。然后坐上奧迪絕塵而去。

平原地區(qū)的省城,也沒什么特色,只不過比縣、市的樓高、路寬,人多而已。茂盛沒進省委,只是讓司機在省委附近的一個賓館登記了兩個房間,自己拿著密碼箱來到省委門口打了一個電話,把箱子交給了一個從里面出來的中年男人。剛要離開,一輛和他坐的同樣的奧迪車停在了跟前,土龍河上游,和他的領(lǐng)地相鄰的嘉禾縣委書記鐘靈笑模笑樣下了車:“怎么,來找門路來了?!?/p>

于茂盛機靈地反問:“怎么,你找到新門路了?”

“我呀,挑水的回頭,過(井)景了,年齡不饒人啊。”

“你充什么大尾巴鷹,不才比我大一歲嘛!”

“一歲也是大啊,杠杠無情啊,伙計,好好跑吧?!辩婌`鉆上車一溜煙跑了。

于茂盛回到賓館,叫來幾個熟人點了一桌子生猛海鮮,開了幾瓶五糧液,吆五喝六地鬧到兩點多,帶著八分醉意一覺睡到路燈大亮,晚飯到大餐廳只喝了一碗粥帶一碟腌黃瓜,在房間里耐心地看起了電視。

熬到午夜,他看了看在其他房間里已經(jīng)入睡的司機,一個人悄悄溜出來,叫了一輛出租來到了位于省城邊上一個金碧輝煌的巨大建筑前,在曖昧的紅色燈光籠罩著的大廳門口,一位秘書模樣的人上前主動握手問清身份,他及時把一個信封塞到了對方的衣兜里,隨后他被帶到了一個穿水紅色旗袍,叉開的很高,大腿很白的小姐面前。他跟著她沿著厚厚的羊絨地毯往前走,快到電梯間的時候,茂盛殷勤地去按按鈕,小姐擺擺手,繼續(xù)往里帶,穿過回形廊,小姐指著一部電梯說,上去吧,直達。

專用電梯一直把他帶到了十六樓,寬闊的平臺上種滿了高大的綠色植物,外面是萬家燈火,里面燈影幽幽。在兩棵足有一人多高的發(fā)財樹下,有一扇絳紫色的橡木門,除此之外,別無去處。于茂盛推開了,看到這是一套集用餐、洗浴、桑拿、健身、住宿于一體的貴賓套房,上次他在省委辦公樓里見到的那個管干部的常委半躺在日式榻榻米上。他大概剛接受完全套的服務(wù),身體有些疲憊,把黃色天鵝絨浴袍裹了裹說:“你上午送的材料我看到了,還不錯嘛,你的事他們也給我說清楚了?!?/p>

慣于把下屬叫作“他們”的人是重權(quán)在握,高層次決策者的常用語。真神要施恩了!血流沖上了茂盛的腦門,心臟加速了跳動,趕忙說:“感謝您老的關(guān)懷,全憑您老安排?!?/p>

“安排嘛,嗯,最近你們那個市的宣傳部長可能要上調(diào),你就準備接替他吧。那個職務(wù)雖然是部門負責人,但是常委,也算副廳級吧。”

說完,從床頭柜的鍍金煙盒里拿出一根哈瓦那雪茄,茂盛趕忙掏出打火機,常委阻止了他說:“不,打火機會破壞煙絲的純正香味?!弊约河瞄L長的火柴點燃了,吸了一口,隨著吐出的煙圈朝于茂盛揮了揮手,于茂盛便誠惶誠恐倒退著出了門。

穿紅旗袍的小姐幽靈一樣出現(xiàn)了,指揮著他走進了隱藏在巴西木后的另一架電梯,并伸出了玉蔥般的小手,茂盛趕緊伸過去自己的手告別,但那小手靈巧地避開了,做了一個捻鈔票的動作,他恍然大悟,連忙掏出了粉紅色的5張老人頭。

“真他媽的黑?!绷R完之后,于茂盛又自我解嘲地笑了,摸著自己的禿腦袋想,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呢。

人過了五十歲,當了一輩子在當?shù)乩习傩昭劾锏男」?、中官、大官,拿了幾十年平穩(wěn)工資,有時也發(fā)些小財?shù)挠跁浶睦镌絹碓娇只帕?。俗話說:朝里有人好做官??墒沁@幾年中央加大了干部交流的力度,又規(guī)定黨政正職,紀委、組織、管干部的副書記,公、檢、法部門的領(lǐng)導不能在當?shù)厝温?,自己的老關(guān)系退的退,走的走,越來越少。上面的干部換得勤,來了后不僅要學習他們提出的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繚亂的新觀念、新提法、新戰(zhàn)略,還要揣摩他們的脾氣與愛好;還有過去好好的國營廠、國營店,吃慣了現(xiàn)成飯的人整天到縣里上訪。財政實行了包干制,自己待的地方工業(yè)不行,工資比別的地方差了一截子,每逢來了漲工資的文件,上下就嚷嚷成了一個蛋,縣長陰沉著臉,最后只能是他出來打圓盤,說先記入檔案,以后經(jīng)濟發(fā)展了一起補上。時間長了,人們就給他編了順口溜,說:“于大頭,真能誑,工資長在了檔案上,表上有數(shù)沒有錢,包里手里光光光?!痹倬褪亲约业拈_支越來越大了,兒子花錢上了個大學的成人學院,畢業(yè)后光買房、買車就要了他差不多上百萬,還有自己平常已習慣了的抽的好煙,喝的好酒,要是買,工資根本不夠。真不敢想,要是退了自己的生活怎么維持?這幾年雖說每年也進賬不少,但和好縣比差遠了,再說大部分也打點給上邊的各路神仙了??h里底子薄,錢不好撈,撈了也害怕。聽南部一個富縣的縣委書記說,他花錢只要一兩個企業(yè)老板的,在其余的人面前一律當包公。而他這里不行啊,最富的是四海糧油公司了,但雙鏵犁這小子鬼得很,用著你的時候給點,縣里的許多政績還要靠他出,聽說他還和北京有聯(lián)系,也不敢沖著他下大笊籬,只能靠廣種薄收斂提留。這也就做下了病根,使自己在許多人手里有了短處,誰也不敢嚴厲批評,誰也處理不得。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走,但決不能平著走,平級調(diào)動換個地方,對這塊地方?jīng)]有了調(diào)控能力,說不定會翻了船。最好的結(jié)果是上市里升一步,對后任還有點威懾力。

坐在車里的于茂盛盡管心里想著事,也有許多煩惱,但對這次省城之行基本是滿意的。現(xiàn)在是快到八月了,再熬四、五個月,頂多半年,市委就要換屆了,那時,真要順利的話,哈哈,他心里剛要笑,突然想起了一本書上的警句“在這個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政治家的許諾和商人的誓言”,不行,還得去算算。車下了高速公路,快到嘉禾縣的時候,他對司機說,去那里一趟吧。司機會意地把車開上了一條鄉(xiāng)間公路,在一個綠樹環(huán)繞的村莊旁邊停下,他自己步行了一段路,敲開了一個有五間大北房院子的黑大門,一個小媳婦模樣的女人對他說,老神仙正等著你呢。

兩開間的廳堂,神桌上供奉著一尊半人高的人造水晶雕塑的南海觀音大士,寶像莊嚴,輕盈地站在透明的蓮花座上,高舉楊柳凈瓶。屋里香煙繚繞,一個六十多歲,穿一身灰色褲褂的老太太正跪在明黃色的圓形坐墊上敲著木魚念經(jīng),手里還數(shù)著脖子上的念珠。于茂盛規(guī)矩地跪在了一旁,她把經(jīng)念完,叩了三個頭,抬起眼皮問:“昨天我就算定你要來,從昨天晚上開始就閉門打坐,把別的香客都打發(fā)了,是不是去了省城?”

“對,對,老神仙?!?/p>

“貴人這次來是問前程,問財路,還是問健康?”

“前程前程?!庇诿⒚Σ坏f。

灰色褲褂的老太太從一個元寶型的箱子里拿出三把未開封的檀香,示意于茂盛雙手合十跪在一旁,自己點著,對著菩薩舉了三舉,插在香爐上,閉著眼禱告起來,不知是舉香時用了什么手法技巧,還是她在禱告時寬袍大袖帶起的微風角度不同,或是香的合成材料有差別,總之,三炷香的燃燒速度與香灰的傾斜發(fā)生了變化,中間的一柱開始很快,燃燒到半截時慢了下來,左邊的一柱向西歪,右邊的一柱向北斜。

于茂盛一臉虔誠地看著,老太太閉目不語。等所有的檀香燃燒完畢,老太太開始講香火:“中間是你的本命香,基本順利,但有點小坎坷?!?/p>

“坎坷來自那里???”于茂盛問。

“西邊,往西歪,不幫你,拉反勁?!?/p>

“那怎么破解,請老神仙指點。”

“你看往北歪的這柱了嗎?你要往那里多走走?!?/p>

西邊是哪?北邊走多遠呢?于茂盛想問得更清楚一點,老太太不說話了,仰著臉做出了一幅天機不可泄露的模樣,只有手里的念珠不停轉(zhuǎn)動著。于茂盛不敢再問了,拿出了一個紅包放在了功德箱里,退了出去。

自己的坎坷在西邊,到底是誰呢,從近至遠,自己西邊的辦公室是方囊,他不可能,雖然不是一起扛過槍、分過臟、嫖過娼的,但也差不多,許多事是互相摻和在一起說不清的。再往西,是物價局、司法局和機械廠,那里也不可能,都是這幾年經(jīng)手親自安排的,再往西呢,那就出了城了,莫非是他?茂盛靈機一動,往西出城20多里就是土龍河的上游,和嘉谷同屬一個市管轄的嘉禾縣,對,那天在省委門口碰到了鐘靈,是不是這家伙和我競爭同一個職務(wù)?他媽的,肯定是他,這小子雖然提副處比自己晚,但正處卻早了幾個月,資歷不相上下啊。看那天鐘靈那笑瞇瞇的樣,是不是也拜到了真神呢?

“走,去看看老人家?!彼麑λ緳C說。

奧迪車很快從嘉禾城西往北,穿過土龍河南堤、北堤,繞過兩個小村,來到一片槐樹林里。七月槐花香,陽光透過疏枝密葉斑斑點點照在幾座芳草凄萋的老土墳上,陰涼而又靜謐。這里是于家老墳。

于茂盛拿出一整盒軟中華,分別插在松軟的青草地上,磕了三個頭后,坐在一棵滿是疤痕的老洋槐樹下看著裊裊上升的青煙發(fā)呆。

說起來于茂盛的父母不算是身懷絕技,也是有一技之長的人。那時河海是專區(qū),茂盛的父親是在專署食堂做小灶的炊事員,有一手絕活是燜餅,按人們說是:“于老四的燜餅,薄、散、軟、香。”一小鍋燜餅出來散在案板上條條不連,收在碗里不粘不黏,吃在嘴里又筋道又香,很受當時領(lǐng)導的青睞。他為人和氣,有時領(lǐng)導外出或下鄉(xiāng),吃飯的人不多的時候,他也到大灶上幫忙露一手,讓一般干部過過嘴癮。母親出嫁前是三里五鄉(xiāng)有名的巧閨女,后來嫁給他父親后在河海服裝廠上班,裁出的衣服穿起來既合身又熨帖。那時沒有這么多服裝店,多大干部也是到裁縫鋪去做,偶爾一次,母親跟著父親到一個不大不小的干部家里串門,正趕上那家有人送來一塊滌卡布,母親就建議兩口子一人做一件,并當場量體,當場裁剪,做出來的男褲穿上顯得挺拔,而女式上衣上多了卡腰和別的小裝飾,穿著別有風韻。此事著實在專署機關(guān)小小轟動了一把,于老四兩口子成了小名人。隨著兩口子腿勤、手勤,逐漸認識了許多過去在報紙上、電視上,主席臺上才能見到的領(lǐng)導,知道了他們也是和普通人一樣,也不是三頭六臂,也有七情六欲。宰相門前七品官。大衙門口的炊事員,特別是給領(lǐng)導掌勺的大師傅,況且還有一個能給領(lǐng)導的家人孩子做出好看衣服的媳婦,理所當然要厲害多了。

于茂盛中專畢業(yè)后,往哪里分還沒定向,于老四叫他好好在家待著,別跟那幫同學瞎撞找工作。一個初秋的中午,幾個領(lǐng)導吃了他的小燜餅,喝了蛋花湯,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看到于老四又在切餅條,便打趣地問,怎么,晚上還讓我們吃啊?老四說,不是,還有一位領(lǐng)導沒來呢。大家一看,可不,少了管人事的老孫,就說是不是老婆剛給他生了小子,回家洗尿布去了,要不就是到哪兒陪客去了。正說著,老孫來了,說陪什么客,剛處理完文件,看來我得吃剩飯了。于老四送走吃飽的那一撥,讓孫領(lǐng)導稍等片刻,捅旺爐火,多加油,多擱料,勤翻勺,一碗油汪汪的小燜餅出了鍋,隨后是一碗當時還不多見的紫菜蝦米湯,吃得孫領(lǐng)導的肚子里舒服得直打顫,感嘆著說,看來晚了也不錯,單燜的更有味道。說著就要走,于老四掂著炒勺,呵呵憨笑著站在小餐廳門口也不讓道。孫領(lǐng)導說,怎么,你有事嗎?于老四扭捏地說了自己兒子分配工作的事,說想去人事局。孫領(lǐng)導說,那好辦,我給他們打個招呼。晚上,于老四又讓老婆連夜做了一套小孩穿的開襠褲,虎頭鞋、虎頭帽。就這樣,于茂盛去了人事局,報到時他自己愿去調(diào)配科,老子說,聽我的,去辦公室,那里接觸的局長多,人機靈點,往上走得快。果然,他從那里開始一直升到了副局長。

于茂盛永遠忘不了老爹的一句話“狼惡,虎惡,不如餓惡;千里做官,為了吃穿;千好,萬好,不如眼前的舒服好”。他主政嘉谷后首先自己做了兩件事,一是把市里各位領(lǐng)導的家庭狀況摸了一個遍,把他們本人、家屬以及老爹老娘的生日記載下來,并買通了市委接待科的一個小伙計,讓他準時提供領(lǐng)導家里發(fā)生的紅白事的時間地點,自己再忙也要帶上錢物準時到場。二是給已是自己人的縣委辦公室主任方囊提出了一個要求:嘉谷再窮,不能窮在上邊來視察工作的領(lǐng)導上;嘉谷再差,不能差在對領(lǐng)導的接待上。方囊按照他的意思,東拼西湊,在縣委招待所后邊的一塊空地上大興土木,蓋了一座樹木掩映的小二層樓,老百姓稱做:高干院或高干樓。里面的設(shè)施不亞于三星級賓館,大師傅都是從省城聘來的。于書記親自規(guī)定,凡是市領(lǐng)導,市委辦公室、組織部、紀檢委的干部都要住那兒,特別是組織部門的人,哪怕是個副科長或一般干部都要安排,自己親自陪飯。凡跟領(lǐng)導來的司機、秘書,他都要親自敬酒,送土特產(chǎn),有時還把下面孝敬自己抽不完的煙,喝不完的酒給他們。所以,嘉谷的工作雖不怎么樣,但于大頭在上邊人緣很好。那些小嘍羅們沾了些小便宜后,總在領(lǐng)導耳根子底下吹風,日子長了,有的領(lǐng)導就以為就是群眾反映了。于茂盛也暗暗得意,經(jīng)?;沃竽X袋想,東西是公家的,人情是自己的,為什么放著河水不洗船呢?

他就這么上來了,也這么穩(wěn)住了,對下面的要求也就開始照貓畫虎了。有一年春節(jié)前夕,他在外面吃了豐盛的酒宴,回到家里看到了下屬孝敬的許多東西,心中很是興奮,破例和老婆親熱了一次。老婆問他,你整天在外面吃香喝辣還不算,還收這么多好東西,這行嗎?他撫摩著老婆還不算太松弛的乳房說,這你就不懂了,記得咱當初,我當一般干部時過年連鞭炮都舍不得給孩子買,摳出錢來買點心、買酒給科長、局長送嗎?年夜飯到你家去蹭,剩下魚肉等正月里科長到咱家吃飯時再用嗎?不就憑這我才到了今天嗎?這就好像背著錢財順著山路往上爬,一道上送給那些把關(guān)放哨的人,后來咱也到了一個小山頭上,也成了一方寨主。下面許多人也要往上爬,那對不起,你也要像我當初那樣把你手里的好東西獻上來,否則,關(guān)口我是不能讓的,你不走我當初的路,就別想往上走。再說,這些東西也不是我們?nèi)?,也不能全要,我要用這個獻給守衛(wèi)在更高山頭的將軍甚至元帥啊。否則,別說往上升,咱連這個山頭也坐不穩(wěn)啊。老婆聽了他一番高論說,我也聽人說了,現(xiàn)在的干部是:連跑帶送,不斷提升。光跑不送,原地不動。不跑不送,平級調(diào)動。于茂盛說,什么平級調(diào)動,明天要是調(diào)我到市委黨史辦當主任,也是正處,過年甭說紅包加海參魷魚,你連個白條雞也見不著了,頂多是幾本掛歷,還不一定是好的。

世界上的事還真有懵對了的時候,他的競爭者還真在西邊,就是嘉禾的縣委書記鐘靈。他也去找了省里那位管干部的常委,而且是先行一步,也是一個保險箱,不同的是美元,并且是通過了一個北京當紅演員的手牽的線。那個常委也說穩(wěn)定第一,只要不出什么事,就有希望。他想了想,自己在縣里固若金湯,事是不會出的。他也猜到了于茂盛是跑官去了,但找的誰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他想的又深了一步,自己不出事,別人也不出事,就是半斤八兩,說不定還得有一場惡斗,如果自己不出事,想法讓別人出點事呢,豈不是穩(wěn)操勝券了嗎?那角度又在哪里呢?那天他見到于茂盛后,并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在省氣象局當總工的大學同窗那兒。那家伙是個業(yè)務(wù)腦瓜子,不像他,把老師教的那些觀天的本事用在了看人的顏色、琢磨人的心理狀態(tài)上去了,和這家伙在一起,心理可以不設(shè)防,胡侃什么都行,放松情緒。這不,都快中午了,他還在研究衛(wèi)星云圖,對比五十年的氣象資料,鐘靈二話沒說,拉著他進了餐廳,敘著敘著舊,這位總工又談到了他的業(yè)務(wù),有些嚴肅地對他說,你所在的土龍河流域可能今年要有水災(zāi)。按歷史的經(jīng)驗,今年臺風從杭州灣登陸的機會有三次之多,降雨帶正好在土龍河的上游水庫,而水庫這么多年來年久失修可能要從土龍河泄洪。老同學并警告他說,你小子別光顧升官,要想著那一方百姓的安危。

開始他拿這個書呆子的話沒怎么在意,回到縣里睡了一覺后忽然想出了一個主意。在于茂盛在自己家的老墳地里禱告和苦思冥想的時候,他驅(qū)車來到了離自己的縣城十五里,離嘉谷縣界六里的土龍河道里,踏著過去因上下兩個村澆地爭水筑起的早已破損的老堤想著主意。過去的老堤只剩下了段段殘垣,現(xiàn)在成了沿河兩岸老百姓來回走的田間小徑,不寬的主河道里流著上游過來的淺淺的污水,里面橫七八豎的放著幾根殘破的水泥管子??粗袃蓚€抄近道的壯年漢子推著自行車從那里艱難地跨過,他心里有了主張,立即用手機撥通了附近的毛莊鄉(xiāng)黨委書記的電話,指示他和鄉(xiāng)長立即趕到。

兩個人氣喘吁吁的來到后,他嚴肅地說,你們的官是怎么當?shù)??毛主席早就說要為人民服務(wù),中央講要執(zhí)政為民,要把老百姓的冷暖時刻掛在心上。他指著推自行車的人繼續(xù)說,你們看老百姓走路多難啊,要立即在這里修一條路。鄉(xiāng)里的書記說,那是他們懶,想走近道,不遠就是大橋。鐘靈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時間就是金錢知道嗎?鄉(xiāng)長說,鐘書記,在河道里修路是違反管理條例的,萬一影響行洪怎么辦。鐘靈惱怒了,訓斥道:都三十年了,你見這里來過水嗎?再說,我又沒讓你筑堤,有大堤的一半高就可以了,抓緊做,土路上邊墊些你們磚廠的爐灰渣就可,萬一來水我們可以迅速捅開。兩個人諾諾而去,表示不出一個星期保證完成任務(wù)。鐘靈得意地笑了,從心里感謝他那個書呆子老同學??粗缋实奶炜招睦锵耄杆f的是真的。

農(nóng)歷的七月天,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于茂盛從老墳地里出來的時候,一片烏云從西北方向壓了上來,他頭頂陰沉落雨的天空,腳踏祖輩耕耘的河淤地,心情郁悶地緩緩地上了車,回到嘉谷縣委大院接了劉華侖的一個電話才開朗起來,劉說他準備墊資修劉公橋。

嘉谷縣除了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土龍河外,還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太平河,實際上是當年農(nóng)民從土龍河引水灌溉農(nóng)田挖的一條渠,后來叫成了河。想當年兩岸水草豐美,祖先們逐水而居在此,農(nóng)民惜地,看到河東地堿,收不了多少莊稼,就把大部分房子建在了那里,一條大街上除了商鋪縣衙還建了一座學堂,歷經(jīng)滄桑,成了現(xiàn)在的中學。后來人口增多,民國初年縣政府率先移到了河西,各機關(guān)也隨之遷來,民居也蓋了不少,只有中學沒動。太平河上原來是一座木橋。清朝晚期本縣一姓劉的當?shù)丶澥烤杩钚蘖艘粋€石橋,縣太爺親書篆體字為劉公橋。那橋修得極為別致,兩頭各有一亭,懸空在橋頭左側(cè),上有堤岸大樹掩映,下面碧水長流,名曰觀景臺。站在四周是石頭欄桿的平臺上既可以看河中的過往船只,也可以在周圍高大的樹木下乘涼或釣魚,在太平河清水長流的日子里,也算是嘉谷的一景。在月明星稀的夏夜,也有過才子佳人在此相會。民國時有一本地到北平燕京大學讀書的男青年與南方女子私訂終身,欲拋棄從小由父母做主的娃娃親,回來后被家庭監(jiān)禁。那南方女子為情所迫,一路長途跋涉來此,是夜男子翻墻逃出藩籬,二人在亭中相見??粗焐系拿髟拢_下的碧水與倒影,那男青年首先在亭柱上留詩一首:“星空銀廈,鱗波倒塔,小橋倩影難描畫。皓無瑕,素無華,悄悄來去靜無價,來把青輝留下。來,無牽掛。去,無牽掛?!蹦戏脚影淹媪季?,看著東方的魚肚白,想著那一輪欲噴薄而出的紅日,也才思敏捷地合了一首:“拔破白夜,吐紅化雪,云開霧散春暉瀉。煦相接,綠相諧,東來紫氣映山岳。最是光明灑無界,升,也燁燁。落,也燁燁?!笨虒懏叄I舟過土龍河,轉(zhuǎn)運河,乘風遠洋飄渡扶桑去了。有這個儒雅風流故事墊底,歷年縣中學的學子們都在晚霞夕照或玉兔東升的時候,到亭子的平臺上或倚、或坐,就著晚霞讀書,在月光下聚會大談人生理想抱負。百年風雨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也侵蝕得石橋斑駁陸離,隨著輕巧的轎子、馬車退役,拖拉機、載重汽車蜂擁而來,碾壓、碰撞使那橋變得搖搖欲墜,成了危橋。今年夏天,一伙在三流大學畢業(yè)20年的當年高中同窗尋找青年時代的感覺,在飯店喝完酒來到亭子上互相說感受,有一個把20年的結(jié)果編成了順口溜:“畢業(yè)20年,腰包是扁的,頭發(fā)是染的,下邊是軟的?!贝搜砸怀?,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有兩人站不住腳,往欄桿上靠去,不料,“撲通”一聲,桿斷人下,都掉進了河底的臭水里,一死一傷。媒體有追逐丑聞的沖動,一幫狗仔隊的小報記者得知,大報、小刊、互聯(lián)網(wǎng)炒了個沸沸揚揚。上面的領(lǐng)導紛紛表現(xiàn)出愛民如子的滿腔熱忱,批示、通報紛至沓來,要求限期修好,各級各部門要大力支持蕓蕓。于茂盛抓緊組織城建局向上寫報告,并把新建劉公橋列入了今年的民心工程之一。但上面的職能部門似乎不像領(lǐng)導那么急,吃了,喝了,拿了土特產(chǎn)品說研究研究,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市里的黨委督察部門只督辦下面,不管上面,一個勁催,急得于茂盛團團轉(zhuǎn),財政上又拿不出錢來,只好先找建筑隊墊資先干,言明上級的款項到了后償還。但縣里的建筑老板都知道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活,給錢,那是猴年馬月的事,即使錢來了,也不知會被挪用哪里去了,誰也不肯上。正好劉華侖在北京的建筑公司這段時間活不多,于大頭親自出馬談了好幾次,又許愿,又封官,每次的收獲也就是幾條好煙,兩箱好酒,但修橋的事對方一直不吐口。這次劉華侖答應(yīng)了,怎么不讓他高興。但隨之劉又給他提出了一個條件,按荒地價格買斷城西的第二農(nóng)機廠。他知道那是國有資產(chǎn),里面還有幾十個下崗工人在原來的破廠房里打鐵鑄犁鏵維持生計,鬧不好還有點小麻煩。這種與政策相違背的具體事他是從來不親自操作的,于是就叫來了兼著縣工業(yè)領(lǐng)導小組組長的柳楓。

于茂盛匯報、講話、和人談話向來是先易后難,先喜后憂,他先給柳楓說劉公橋有人墊資修建了。柳楓說,那好啊,修的時候一定要保持原貌,最好是把當年那對才子佳人的詠月詩鐫刻在上面,據(jù)說,那對夫婦到了日本后先在名古屋教書,后開了中國料理店,連鎖到了半個世界,其中一個老人還健在,他們的子女也在商界頗有建樹,修好后想法請他們來,吸引在縣里投資。

于連聲說,好,好,并當即表揚柳楓立意新,眼界寬,想得遠,要是縣里班子里的干部都像他,自己就省心了。隨后又提出了劉華侖想買二農(nóng)機廠地的事,讓他抓緊操作。

柳楓立即聯(lián)想、警惕起來,正色道:“于書記,這是個政策問題。一來農(nóng)機二廠是國有資產(chǎn),賣出需要有縣外的權(quán)威部門評估;二來那是規(guī)劃用地,不能按荒地買;三來就是買也要按上級有關(guān)規(guī)定掛牌拍賣;四來那里的100多名下崗工人的養(yǎng)老保險應(yīng)由買地單位承擔,就業(yè)也要管起來?!?/p>

他沒說修省道占地的事,因為還沒來得及核實,盡管十有八九是真的。

于茂盛不高興了,心想,這個話還用你說,我比你不明白嗎,叫你管這個事,是信任你,也是為我頂雷。但表面上還是說:“你說得很對,到底是上邊來的,對文件記得準。但你不要忘了,我們縣是窮縣啊,民心工程第一啊,要特事特辦啊,總之,我的柳書記,發(fā)展是硬道理啊。”他空泛講了一通,最后說,不管怎么著,劉公橋要按時到國慶節(jié)完工,不能給老百姓放空炮,并指定柳楓為建橋的總指揮,自己任政委。說完,推說上級機關(guān)來人了,自己有一個飯局,匆匆走了。

這回輪到柳楓郁悶了,他到食堂吃了點飯,看著外面越下越大的雨悶悶地抽著煙想轍。突然,手機響了。一個清脆的女中音傳過來:“柳楓,在縣里嗎?”“哦,是萍姐,你在哪兒?”柳楓的情緒立即高漲起來。

“我在美國的夏威夷,在獨木舟上釣魚呢,這里的景色真美啊,你那兒怎么樣?”

“我們這兒正在下雨?!绷鴹髡f。

“哎,這里不僅景色美,而且到處充滿了藝術(shù)。昨天我跟一個美國老人學了一首歌,想聽嗎?”杭維萍在電話里哼唱起來:“路邊一棵榕樹下,坐著我和他,海風輕輕吹,綠草遍天涯……美嗎?”

“美,可惜我無緣見到??!你到歐洲怎么去了那兒?你們真是有錢沒處花啊?!绷鴹飨胫虻氖抡f。

“這就是區(qū)別啊!權(quán)力的集中必定帶來財富的集中。好了,國家財政體制問題還是回去再討論吧。你還甭說,歐洲與美國的藝術(shù)真實的現(xiàn)實精神打動了我。前天在華盛頓越戰(zhàn)紀念園,雕塑的十幾個美國大兵在叢林里有斷腿的,有被毒蛇咬住胳膊的,還有被竹扦扎住身體的,叫人看了不寒而栗啊。還有在珍珠港海灣,在密蘇里戰(zhàn)艦旁邊,被日本襲擊受傷擊沉的一艘美國巡洋軍艦銹跡斑斑,還在冒著柴油,讓人看了立即激起仇恨和強烈的愛國精神。要在國內(nèi),一定是英姿勃勃的士兵英雄形象,一定要把那艘軍艦恢復(fù)得漂漂亮亮的,把說明詞搞得豪言壯語激情沖天的。我看,我們的實事求是在世界上最民主的國家得到了最大的發(fā)揚光大,是美國人的現(xiàn)實精神促進了她的發(fā)展?!?/p>

現(xiàn)實?柳楓有些警惕起來,也繞著彎子說:“萍姐,你在地球的另一面給我打越洋電話不會是為了唱歌給我聽,也不會是為了和我討論中西方的文化差異吧!我來這里半年多了,你杳如黃鶴無信息啊,就像外國一個民歌里唱的:是把我扔到井里就跑了啊?!?/p>

“當然不是,”杭維萍那邊嚴肅起來,“你要在適當?shù)臅r候有一點現(xiàn)實精神。我們畢竟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不是世界為我們而存在。你對那個農(nóng)機廠的事就要現(xiàn)實一些?!?/p>

“那里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那個劉總我們在北京你是見過的,大家都是朋友嘛?!?/p>

哦,柳楓想起來了,北京“名典咖啡”夜色下那個開美國悍馬吉普車的留平頭的壯年漢子,就是后來長發(fā)的劉華侖啊。真是太可怕了,繁華的京城與窮鄉(xiāng)僻壤的小縣竟然有那么深的關(guān)系,經(jīng)濟、市場,這只無形的手太厲害了啊。再想想,杭維萍的老公公是老抗聯(lián)出身,據(jù)說他的幾個公子在白山黑水之間把生意做得生龍活虎賺了不少錢,劉華侖的北京的房地產(chǎn)項目是和哈爾濱人合作的,說不定有杭維萍婆家的人在里邊有股份呢。另外,在北京,劉華侖喊杭維萍是杭總的,有一次和李一道閑談,他說維萍在她婆家家族企業(yè)集團里也是一個公司的老總,看來又深入到華北腹地來了。

杭維萍出面了,劉華侖的事還能怎么辦?

他記得在省委工作時,有一次陪領(lǐng)導和幾個老政客吃飯,幾個人酒足飯飽后交流從政的經(jīng)驗,其中一個說,每天處理的事情太多,但要掌握一個原則:急事緩辦,好事快辦,不太明朗的事想清楚了再辦,難事盡量推給別人去辦。拍賣企業(yè)也好,安排下崗工人也好,都是政府行為??磥淼脤Σ黄鸸芄I(yè)的石副縣長了,好在自己在電力局引資問題上也幫過他一個忙,也不算不講義氣。于是,他給石三柱打了一個電話,主要講了于茂盛的指示精神,并說修好劉公橋關(guān)系政府形象和民心工程的落實,最后說自己還有別的事,就掛了電話。他知道,在縣委與政府之間,縣委是領(lǐng)導,不是常委的副縣長懂規(guī)矩,從來不主動過問黨委這邊的事。那邊石副縣長不知是在忙著開什么專題會或在討論什么難題,屋子里亂哄哄的,大概是為了早點結(jié)束通話,痛快答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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