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李陵

子卿足下：

與子別后，益復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并為鯨鯢；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復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五將失道，陵獨遇戰(zhàn)，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強逾十萬。單于臨陣，親自合圍?？椭髦?，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甚懸絕。疲兵再戰(zhàn)，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chuàng)痛，決命爭首。死傷積野，余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chuàng)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zhàn)士為陵飲血。單于謂陵不可復得，便欲引還，而賊臣教之，遂使復戰(zhàn)，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于平城。當此之時，猛將如云，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豈易為力哉？而執(zhí)事者云云，茍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于國主耳，誠以虛死不如立節(jié)，滅名不如報德也。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沬不死三敗之辱，卒復勾踐之仇，報魯國之羞，區(qū)區(qū)之心，竊慕此耳。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陵誠能安，而主豈復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能屈身稽顙，還向北闕，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復望陵。

嗟乎子卿，夫復何言？相去萬里，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長與足下，生死辭矣。幸謝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無恙，勿以為念。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

哥：

跟你分別后，日子更無聊了。我老媽那把年紀了還被他們殺了，老婆孩子沒干啥缺德事，也被他們殺了！我背著賣國賊的名聲，天下人都來埋汰我。你回國后high了，我在這里只能被人羞辱，這是我的命，說了也白說！

哥呀！人跟人相互了解，關(guān)鍵是要知道對方想什么、要什么。上次的信寫得太失敗，跟沒寫一樣，所以再跟你啰唆幾句！

以前老幫主給我五千兄弟，出去跟人家干架，五個沒腦子的頭領(lǐng)迷路了，我自己跟一幫兇悍的家伙碰上了，只好跟他們死磕。我?guī)Я撕芏喔杉Z，帶領(lǐng)兄弟們到匈奴的地盤。靠著五千兄弟，跟人家十萬人火拼，兄弟們太猛了，把那幫人殺得滿地找牙、四處逃竄，還把他們的帶頭大哥給斃了！沒辦法，兄弟們就是那么不怕死！兄弟我沒啥本事，很少干這么刺激的事情，所以覺得自己很牛逼！匈奴被虐以后，怒了，在全國招人，又找到十萬多能殺能砍的猛人。匈奴的老大親自帶人來收拾我們，我們的人這時候跟他們一比，那就太垃圾了！可是也沒辦法，人家都欺負到頭上了，不打不行啊！結(jié)果是顯然的，死的死傷的傷，我的手下就剩下不到一百人了，都缺胳膊少腿的，連刀都握不住了！但是我只要喊一聲“兄弟們，揍他個狗日的”，兄弟們就不管缺胳膊還是斷腿，拿起砍刀就跟對方干。最后，武器沒了，赤手空拳的還喊著要殺光那幫孫子呢！那時候，我可是純爺們，老天可以作證！匈奴的老大覺得抓我太費勁，就想回家放羊了，不知道是哪個烏龜王八蛋告密，匈奴人又來找我的麻煩，我終于扛不住了！

以前，老幫主帶領(lǐng)三十萬弟兄，被匈奴人圍困在平城。那時候，幫里個頂個的都是猛人，還有不少高智商會算計的，就這樣也只是保住了性命。我算老幾呀？難道還想干出多么囂張的事來？那些沒長眼的都罵我不是男人，罵我該死。死了那么多兄弟，我還活著，這確實說不過去！可是我是那種怕死的人嗎？要不是沒辦法，誰腦子被驢踢了，背叛了幫派、拋棄了老婆孩子還覺得光榮呢？既然這樣，我之所以沒死，那就是想干點兒事！本來還想像上一封信說的那樣，找機會報答幫主，我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而且人死了名聲沒了，這也劃不來，不如干點兒人事報答幫主。從前范蠡沒有因為在會稽蒙受亡國的恥辱而死，曹沫沒有因為打了三次敗仗而死，最后他們分別替勾踐和魯國報了仇！我就是覺得他們干得漂亮，沒想到還啥也沒干呢，人們就開始罵我垃圾了！我這壯志豪情還沒展現(xiàn)呢，親人就被他們弄死了！我這個心，拔涼拔涼的！

前人說過：“就算不是純爺們，那也別怕死！”可是如果我死了，幫主就會懷念我嗎？男子漢大丈夫，活著不能牛逼一把，死了就葬在這蠻夷之地吧！誰還能那么沒骨氣回去，讓那幫愛搬弄是非、吃飽了撐的家伙編我的丟人故事呢？你就別指望我能回去了！

哥呀！沒啥說的了！咱隔著這么遠，名聲也不一樣，說也是白費力氣！我活著是這里的人，死了是這里的鬼。永別了，死了也不去找你了！告訴以前的那些朋友，好好給幫主辦事，能活著就盡量活著！你兒子活蹦亂跳的，不用擔心。你也要好好活著，刮風下雨多穿衣服，閑得無聊就給我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