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彤屏息靜氣,睜大眼睛順著門縫向外望去,只見桌旁站著一個身材細瘦的中年人,長眉柔目,面容清秀,儒雅翩翩。腳蹬官靴,身穿蓮青色掐金滿繡斗紋長衣,腰間扎寶藍玉帶,上繡金色纏枝花紋,頭發(fā)高綰別一根赤金鑲珠簪,整個人一派富貴華麗氣象。初彤心道:“這大叔穿得好生貴氣!怕是來頭不小,莫非他跟那妖婦約好在此處見面,要一起取我性命么?”剛想到此處,卻聽一個聲音響起道:“王爺,您吩咐草民的事草民已經(jīng)辦到了,現(xiàn)如今我娘在這王府里已經(jīng)住了大半年的光景,王爺是不是也該履行承諾,這個……”
初彤大吃一驚,心中暗道:“乖乖!王爺!莫非這貴氣的大叔便是南燕平王爺?小相公的爹爹?”而后又覺得那說話的聲音好生耳熟,但到底是誰卻怎么都想不出了。
那男子正是南燕平王爺藺曦和,他哼了一聲淡淡道:“本王難道是言而無信的人么?待你娘回心轉(zhuǎn)意之時,云頂門的印章自然便是你的?!?/p>
初彤一聽“印章”二字頓時激動起來,只聽那個聲音又道:“王爺……王爺有此要求未免有些強人所難,我娘……”
藺曦和拂了拂袖子,面露不悅道:“強人所難?云頂門的印章又豈能如此容易就讓本王拱手奉上的?”說罷他似笑非笑的向左邊瞥了一眼道:“本王讓你將你娘帶來,卻沒讓你誣陷嫁禍云映淮!你倒好,現(xiàn)如今讓本王也趟了這潭渾水!你們云頂門的恩怨本王自然懶得插手,可云映淮現(xiàn)在就在本王府上,本王替你將此事隱瞞下來,你還想跟本王討價還價不成?”
初彤一驚,暗道:“媽呀!難道,難道說話這人是云中雁的兒子?他將他娘帶到了平王府,栽贓嫁禍了小相公!我定要想辦法脫身,把這事告訴小相公,幫他洗刷罪名!”想到此處,初彤心里不由撲騰騰亂跳起來。
那人態(tài)度恭敬道:“草民自然不敢和王爺討價還價,王爺交代草民的事,草民也定會盡心竭力,可我娘對先父情比金堅,先父亡故后便毅然出家,王爺……”
藺曦和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道:“好了,好了,本王知道了。你過來,本王有事情交代?!蹦侨肆⒖虦惖教A曦和身旁,初彤定睛一瞧登時大駭,只見此人一襲淺青色明綢衣衫,相貌俊朗,濃眉挺鼻,一雙吊梢的俊眼,不是丁無痕又是誰!初彤心中驚道:“是他!是他害了小相公!怪不得丁無痕對云頂門的圣物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想除掉云映淮做云頂門的門主,又在各處找雙匣和印章,欲奪寶藏!哼哼,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老子坐了門主的位子,還得了雙匣!可,可他是云中雁的兒子,應該姓云才是,怎的姓?。俊?/p>
藺曦和低聲對丁無痕交代了幾句,而后一擺手道:“好了,你出去吧?!倍o痕抱拳稱是,行禮而退。
藺曦和哼著曲兒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冷茶,他剛要往口中送,只見門“嘎吱”一聲開了,從外走進一個修長窈窕的女子,頭戴黑色布帽,身穿粗布緇衣,手捏綠檀佛珠。在燭光下,那女子看上去三十多歲,光潤玉顏,螓首蛾眉,顧盼流光,令人不敢逼視,她靜靜而立如若一株傲雪綻放的紅梅,冰清玉潔,衣袂飄飄,恍若不沾人間煙火的仙子,這般人品竟是不能用人間絕色所能形容的了。初彤不禁目瞪口呆,心中嘖嘖道:“娘哎!這尼姑難道是觀音菩薩下凡不成?老子見了那么多絕色,竟沒有一個趕得上她!別說二夫人那妖婦,我娘怕是也要被比下去了!”
藺曦和雙目登時一亮,慌忙站起來迎上去,殷勤笑道:“素雪,你來了,你累了吧?想吃些什么?我立刻吩咐廚房去給你做幾樣點心素齋來。”
初彤心中巨震道:“素雪!是了!這么美貌的女子,定是當年江湖第一美人白素雪!呀呀呸的,怪不得丁無痕那廝會《群芳劍法》,這套劍法是他娘親所創(chuàng),他豈有不會之理?可……可如此說來,這白素雪便是云中雁的老婆……嘖嘖嘖,這云中雁難道沒長眼睛么?娶了如此嬌妻美眷,竟然還會喜歡上二夫人那個妖婦!唉,可見天下的男人都一樣,家花沒有野花香,別人家的老婆總是最好的……”
白素雪避開藺曦和,神色冰冷道:“貧尼早已出家,法號慧禪。素雪是貧尼在凡塵俗世的名諱,也只有慧禪的夫君能喚得,請王爺自重。”
藺曦和臉色變了一變,但馬上又堆起笑臉道:“是,是。師太每天都去南苑佛堂誦經(jīng)禮佛未免過于不便,不如我在這竹林里起一座佛堂如何?再找?guī)讉€聰明乖巧的小尼姑來伺候師太……”
白素雪坐下來道:“不必了。”接著冷笑了一聲:“貧尼雖中了王爺?shù)能浗钌?,全身無力,武功不得施展,但從這里走到南苑的腳力還是有的。況且出家人粗茶淡飯生活清苦,貧尼不慣有人伺候。”
藺曦和一愣,良久長嘆一聲在白素雪身旁坐了下來,輕聲道:“素雪,我知你惱我將你綁到王府來,但,但我實在是情難自禁……素雪,你非要對我如此冷若冰霜么?念在以往的情分上,你若是每天能給我好臉色,我便心滿意足了……”
初彤瞠大雙目暗道:“哈哈哈,有奸情!這世界委實奇妙得很,云中雁看上了藺曦和的老婆,可藺曦和又喜歡了云中雁的媳婦,兩人各頂著綠油油的帽子做了王八,這倒也公平得緊,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報應么?”而后她又看了看白素雪,覺得她確實美得傾國傾城,也無怪乎坐擁嬌妻美眷的平王爺對她念念不忘了。
白素雪低著頭靜坐了片刻,然后抬頭幽幽嘆了一聲道:“過往舊事都如煙靄,紛紛散去,不要再提了?!?/p>
藺曦和見白素雪容色稍緩,連忙堆起笑容,柔聲道:“天色已晚,我吩咐廚房做幾樣你愛吃的齋菜來?!闭f罷他小心翼翼的看著白素雪的臉色,只見她垂著眼簾微不可察的輕點了一下頭,藺曦和頓時喜笑顏開,剛想說點什么,只聽白素雪又道:“我想吃剛熬好的蓮藕桃花粥,你去親自給我端來?!?/p>
藺曦和好似得了佛音綸旨一般,喜不自勝,忙不迭道:“好,好,你且等等,我馬上到廚房命他們煮粥,然后親自給你端來?!闭f罷笑瞇瞇的走了出去。
初彤心道:“平王爺賤得很,二夫人愛他死去活來,他不理不睬,現(xiàn)在給個美貌尼姑端飯竟歡喜到這般田地,哼,堂堂王爺也不怕羞!不過也好,他二人一直呆在此處,二夫人必然不敢進來,老子的小命兒一時半刻算是保住啦?!彼底詰c幸,只聽大門被“咣”的一聲推開,從外急匆匆走進一個中年貴婦,頭上盤桃花髻,插著赤金五鳳含珠步搖,左鬢戴茜色宮花,身穿大紅底子粉紫縷金牡丹刺繡緞面衣裙,腰間扎著海棠色縷銀梅花腰帶,脖上戴鑲翡翠瓔珞圈,耳上垂著瑪瑙墜子,看上去珠光寶氣。她生得高挑削細,身形與白素雪極像,卻似弱柳扶風,雙目柔光點點,菱唇滟滟,兩腮帶一襲病態(tài),直是柔美無倫,說不出的嬌弱細膩。
那婦人疾步趕到白素雪身旁,從懷中取出一支小瓶塞到白素雪手中道:“師姐,我找到軟筋散的解藥了,你服下后要半個時辰方能解凈余毒,在這段時間切記不要運功,否則經(jīng)脈不保?!闭f罷她又掏出另一只瓷瓶遞給白素雪道:“這是迷藥,一會兒下到王爺茶中便好,待他昏睡,你便到南邊的小樹林,我自會安排人來接應。前院正尋一個到王府上做客的小丫頭,你便趁亂逃出去吧?!?/p>
白素雪點了點頭,取了解藥一飲而盡,然后又把迷藥放進茶壺。她抬頭見那婦人欲言又止,眼神閃爍,便握了那婦人的手道:“紅袖,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初彤心中一震道:“紅袖,紅袖,這個名兒好生耳熟,不知在哪里聽過?”她冥思苦想了一陣,猛然記起二夫人瘋了那日直呼“方紅袖”的名字,惡狠狠的咒罵此人背信棄義暗地勾引王爺,以致珠胎暗結又將她貶到后府。初彤心中暗道:“原來這女子便是那妖婦的死對頭方紅袖。她竟然還是白素雪的師妹!”一想到這柔弱的女子竟打敗了美艷狠毒的二夫人,初彤不由肅然起敬,多看了方紅袖幾眼,只覺得她與二夫人容貌上平分秋色,但二夫人舉手投足皆有一番嫵媚的風情,這但這方紅袖卻柔順婉約如一汪春水。初彤暗自咋舌道:“乖乖,像小兔子一樣的女子竟打敗了蛇蝎心腸的妖婦,可見人不可貌相?!?/p>
方紅袖咬了咬嘴唇,支支吾吾道:“師姐,我,我……我剛看見從竹林里走出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那樣貌神態(tài)跟……跟他太像了……但他決不會那么年輕,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是死人還了魂……師姐,難道丁二哥在這世上還有后人?”
白素雪一愣,而后一把抓住方紅袖的手腕,急切問道:“你真看到此人從竹林里走出去?”
方紅袖驚得一聳肩,怯怯道:“沒錯……師姐來王府那天昏迷不醒,也是他把你抱進來的……他是不是你和丁二哥……”
白素雪的翦水眸上瞬間蒙上了清冷的寒霜,她轉(zhuǎn)過身狠狠一拍桌子,咬著銀牙怒道:“這個畜生!原來是他把我送到這兒的!”說罷她深吸幾口氣,穩(wěn)了穩(wěn)呼吸,對方紅袖道:“不錯,他叫丁無痕,是我和丁品松的兒子?!?/p>
初彤大吃一驚,暗道:“什么?小相公的師娘竟然爬墻找了奸夫,甚至連娃兒都生下來了!啊呀呀,想不到白素雪看起來如此冰清玉潔凜然高貴,嘖嘖,原來也是個假正經(jīng)!”
方紅袖“啊”的輕呼一聲,捂上了嘴,然后輕聲道:“師姐,你不是,你不是嫁給了云大哥,怎么又生了丁二哥的孩子?”
白素雪蹙起眉,眼梢好似凝結了萬般哀愁和癡戀,幽幽道:“當年我與松哥情深意重,已約好了婚期,誰想他突然遇難離世,但那時我已懷了他的骨肉……云大哥見我執(zhí)意要把孩子生下來,怕我在江湖上受人閑話欺凌,便將我娶進門,像對待妹子一般照顧我?!闭f到此處,白素雪長嘆一聲道:“云大哥真是好人,若沒有他,我們孤兒寡母真不知如何過下去?!?/p>
話剛說到這里,只聽門外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緊接著藺曦和的聲音傳來:“素雪,素雪,我把粥端來了!方紅袖頓時一驚,急忙抓住白素雪的手腕道:“師姐,他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這可怎么辦?”
白素雪沉聲道:“莫慌。”說罷趕忙將門閂插住,而后環(huán)顧四周,指著衣柜道:“你先進這里面躲一躲?!狈郊t袖點了點頭,疾步過去拉開了柜門。初彤只覺得眼前一亮,四目相對,方紅袖不由大駭,指著初彤顫聲道:“你,你,你是哪兒來的?”這時屋外藺曦和拍門道:“素雪,開門,快開門!”
白素雪湊了過來,只見柜子里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渾身癱軟的歪在柜中被子上,只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靈活閃動。白素雪蹲下身摸了初彤幾下,一皺眉道:“不妨事,這小丫頭被人點了渾身大穴不能動彈,紅袖,你還是先進去避一避吧?!遍T外的敲門聲越來越急,方紅袖無奈,只得縮進柜子,在初彤旁邊抱膝坐了下來。
白素雪打開門然后一言不發(fā)的走到桌邊坐了下來。藺曦和本想問她適才在房中做什么,但見到白素雪冷若冰霜,便將話咽了下去,來到桌邊,將飯菜一碟一碟的擺上桌子,殷勤道:“今晚剛好廚房有蓮藕桃花粥,花瓣是今年春天采完用蜂蜜鹵的,粥也稠得很。我還端了點小菜過來,你嘗嘗看?!?/p>
白素雪喝了一勺粥,微微點頭道:“味道不錯?!碧A曦和頓時心花怒放,臉上笑得愈發(fā)燦爛。白素雪下巴一點旁邊的凳子道:“你坐下吧。”藺曦和立刻坐了下來,白素雪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放在藺曦和面前道:“這段時日,你為了我費心了,這杯茶是我敬你的?!碧A曦和瞠大雙目,一張臉興奮得通紅,語無倫次道:“不,不,不,這怎的能算費心?為了你,我什么都做得。”說罷他癡癡盯著白素雪,柔聲道:“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素雪,二十六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穿白色狐裘站在雪地間好像仙子下凡一般,當時我便想,若是這輩子能夠與你朝夕相對,這王爺不做也罷……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二十六年,不若珍惜眼前……”
白素雪不動聲色的將茶杯舉到藺曦和面前,輕聲道:“王爺嚴重了,請王爺喝茶?!碧A曦和受寵若驚的將茶杯接過一飲而盡,然后想去抓白素雪的柔荑。白素雪迅速躲開,神色冰冷道:“王爺自重,王爺是富貴王侯,坐擁嬌妻美妾,貧尼是個出家之人,王爺實在不必如此執(zhí)著。王爺?shù)膫?cè)妃方紅袖還是貧尼的師妹,紅袖溫柔美貌,體貼端莊,又為你生兒育女,王爺應好好珍惜才是?!?/p>
藺曦和瞪圓了眼睛大聲道:“紅袖會群芳劍法,身形又與你極像,每逢她給本王舞劍,本王便以為你在身邊,若不是由此原因本王又怎會垂青于她?素雪,我對你是真心實意,在我看來,紅袖不過是代替你陪著我罷了……”
初彤心道:“嘖嘖,想不到這藺曦和一把年紀了竟還是情場浪子!這風流的做派跟北涼金陽王秦冶相比簡直不分上下!不過跟別的女人山盟海誓讓自己老婆聽見委實不美,若是老娘必然沖出去狠狠抽他幾個大耳刮子,再出去找野男人也給他戴一頂綠帽子方解心頭之恨!”想到此處她不由瞥了一眼身邊的方紅袖,無奈柜子里太過昏暗,看不見對方表情,這時只覺“吧嗒”一下,一滴淚水落在初彤手上。初彤一愣,不自覺想起自己的娘親,心中輕輕嘆了一口氣。
白素雪低著頭道:“你這又是何苦……”正在此刻,忽聽門外傳來女子咯咯嬌笑之聲,緊接著一個圓潤悅耳又透著無限陰狠的聲音響起:“藺曦和,你風流好色這么多年依然未變,不知還記不記得我這故人!”說罷房間大門“啪”的一聲推開,二夫人站在門口,在看到藺曦和的一剎那,鳳目中閃現(xiàn)無限復雜的神情,如烈焰般熾烈,但所有的感情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仇恨和怨毒。
屋中二人登時呆住了,藺曦和驚駭?shù)闹钢蛉恕澳?,你?.”一句話還未說完,迷藥的藥力便發(fā)作,藺曦和頭一歪“咚”的暈倒在桌上。白素雪起身蹙眉道:“藺姬?你是藺姬?你竟然還活著!”
二夫人冷冷道:“我當然還活著,我還要長命百歲,比你們?nèi)魏稳嘶畹枚奸L!你們以為把我像喪家犬一樣趕出王府我就不會回來了么?哼!你們欠我的債,今日我要一一討要回來!”初彤暗道:“妙啊,那妖婦來了!如今方紅袖也在這柜子里,她是白素雪的師妹自然也是會武功的,死妖婦,爛妖婦!最好你們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殺個你死我活,老子正好能趁此機會逃出生天。”想到此處她不禁得意起來。
二夫人緩緩邁步走了進來,她盯著桌上的藺曦和吃吃笑了起來,在燭光下,那張如花的笑靨竟顯得無比陰森。她輕輕道:“藺曦和!你也有落到我手里這一天!我現(xiàn)在便殺了你,永絕后患!”說到此處,二夫人從袖中甩出一把匕首,奔向藺曦和刺來!
白素雪眸光一閃立刻向旁邊閃去,與此同時,只聽一聲“不要!”藏在初彤身邊的方紅袖已經(jīng)沖柜而出,隨手抄起放在條案上的木魚便向二夫人砸去。二夫人慌忙閃開,她身形一頓,看見方紅袖不由哈哈大笑道:“妙得很,妙得很!今日我的仇家竟然聚在一堂!難道老天爺也要助我報仇么?”說罷瞪著方紅袖恨恨道:“方紅袖,這些年我日日做夢都想將你這賤人扒皮挫骨!今天也必要你死在我的手中!”說罷抬起匕首便刺了過來!
方紅袖一邊閃躲招架一邊高聲道:“藺姬,橫豎你只恨我一個,你將王爺放了,我與你單打獨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