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陸小青忽一眼看見知客老和尚坐在房里，真是一驚不小，見他問話，只得竭力裝出行所無事的樣子答道："因?yàn)榻袢帐侵星锛压?jié)，我在白天行路的時候，便打算揀一處地方風(fēng)景好的飯店落下，準(zhǔn)備弄些酒菜賞月，免得虛度良宵。誰知所經(jīng)過的飯店，我都覺得不好。原想多趕一程路，以求能滿我這心愿的。無奈山路難行，剛近寶剎，天色已昏黑不能行走了，因此只得來寶剎借宿。方才正上床睡了，忽見從窗格里射進(jìn)來的月光，清明如晝。偶然想起這樣皎潔光明的月色，照著這樣清凈莊嚴(yán)的佛地，應(yīng)該比一切的地方都好看。在飯店里賞月，怎趕得上在這地方賞月呢？我何幸于無意中遇了這種良宵美景，若就這們糊里糊涂的睡了，辜負(fù)了這樣好時光，豈不太可惜。雖說一時間取辦不出酒菜，然我以為在這種清凈莊嚴(yán)的地方賞月，飲酒食肉，反覺太俗。于是就翻身起來，在外面廊廡下及石坪中，徘徊欣賞了好一會。我生平所歷的境遇，實(shí)以剛才這一剎那為最高潔。"陸小青有意是這們接連不斷的說了一大篇，好掩飾他偷窺秘密的痕跡。知客老和尚也不打斷他的話頭，只管笑嘻嘻的望著他說。他見知客老和尚不像有惡意的樣子，以為知客老和尚另有事故到這房里來，偶然湊巧在這時候，并不是為知道他有偷窺秘密的舉動而來的。自己疑心生暗鬼，無端吃了那們一大驚，說完了這一大套話，看知客老和尚不住的點(diǎn)頭笑道："居士真是雅人，才有這般清興，貧僧欽佩之至！"陸小青這時心里已安定了，問道："老和尚怎的這時分還不去安睡？來此有何見教？"知客老和尚兩眼只是不轉(zhuǎn)睛的望著陸小青的臉，笑道："并沒有甚么事，只因貧僧心里異常欽佩居士，想來這里與居士多談一回。"陸小青道："我生平一無所能，怎敢當(dāng)老和尚欽佩兩個字。"陸小青口里這們說，心里卻疑惑這和尚必是從甚么地方，看出他是一個有本領(lǐng)的人來，所以回答說生平一無所能。

想不到知客老和尚聽了，伸手豎起大拇指，說道："居士的能為很多，貧僧久已知道。不過貧僧欽佩的，不是欽佩居士的能為，是欽佩居士獨(dú)一無二的膽量。"陸小青覺這話很詫異，隨口問道："老和尚和我初次相逢，何以知道我有獨(dú)一無二的膽量？"知客老和尚大笑道："居士可明白貧僧的職務(wù)，是干甚么事的？如何會不知道居士的膽量好呢？"陸小青雖明知話里有因，然仍猜不透是甚么用意，只好說道："我生性太愚笨了，老和尚的話帶著禪機(jī)，我仍是不能領(lǐng)悟。請老和尚明白說出來罷！"知客老和尚道："居士故意裝呆也罷了，教貧僧明說，貧僧也只得明說了。世間上的人，不論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不怕鬼的，雖也有些自負(fù)膽壯的人，青天白日說大話欺人，他不怕鬼，究其實(shí)，何嘗不怕？明知青天白日是不會有鬼的，才敢說這種大話，若在深夜無人的時候，真?zhèn)€有鬼出來，給那些說大話的看見了，看他到底怕也不怕，我看誰也不能有居士那般大的膽量。居士說生平的境遇，以剛才一剎那為最高潔，貧僧很相信居士的話確不虛假，像剛才那一剎那的境界，人生原不容易遇著。但是貧僧要請教居士剛才所遇的，究竟是如何的情形？"陸小青聽了這番話，已經(jīng)安定了的一顆心，不由得又沖跳起來了。暗想：我若承諾是看見了許多女鬼，便不能不承諾偷窺了蓮座上的黑洞。這寺里和尚表面裝做得個個是羅漢，個個是菩薩，暗中卻造下彌天罪孽。如果被我識破了揭穿出來，這寺里百多個和尚，不待說都沒有活命，就是這座堂皇壯麗的紅蓮寺，也必付之一炬。這樣關(guān)系重大的秘密，被我識破了，可知他們絕不肯與我甘休，我還是一口咬定不曾見鬼的好。陸小青當(dāng)時心里雖這們細(xì)細(xì)的思量，然面上并不敢露出一點(diǎn)兒躊躇的神氣，聽完知客老和尚的話，故意裝出驚訝的樣子，說道："老和尚，這些話從哪里說起，我564聽了完全莫名其妙。我生平?jīng)]見過鬼，并不相信世間上果有鬼，也沒有很壯的膽量。老實(shí)對老和尚說，我剛才起來賞月，固然是因中秋月色好，然大半也因平日不曾獨(dú)睡得慣。就是前昨幾日在飯店里歇宿，也是四五個客商同歇一房，獨(dú)自睡一間房的時候，從來沒有過，免不了有些膽怯，不如索性起來，到月光下賞玩一會。老和尚倒來欽佩我的膽量，這簡直是有心挖苦我的一般。"知客老和尚至此，忽然改換了一副嚴(yán)厲的臉色，伸手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怒道："你這人太不識好，敢在真菩薩跟前燒假香！我的話已向你說明了，你還敢是這們瞎扯淡，你以為不承諾有這回事，便可以支吾過去么？你也不想想：我這紅蓮寺里一百多個和尚，不都是死的，你在佛殿上的行為，豈能瞞得過我們的耳目？我勸你自己知趣點(diǎn)兒罷。"知客老和尚此時的神情聲口，與初見面的時候，前后截然兩人。初見面時春風(fēng)滿面，開口必合掌躬身，無論如何會巴結(jié)的小老爺，見上司也沒有這般殷勤恭敬。此刻一翻轉(zhuǎn)臉來，那種橫眉豎目的兇惡樣子，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強(qiáng)盜，也沒有這般厲害。陸小青初次經(jīng)歷這樣險境，又早已自覺心虛，此時見了知客老和尚這般兇像，更不由得膽怯起來。

那些無禮的話聽到耳里雖不免有些冒火，然不敢發(fā)怒，恐怕鬧得決裂了，單身一個人，縱有絕高的本領(lǐng)，身入虎穴，也斷乎討不著便宜。只得竭力按捺住火性，平心靜氣的說道："老和尚這些話實(shí)在來得太奇怪了。我來寶剎借宿，是老和尚允許了我的，我并沒有偷進(jìn)寶剎來。實(shí)心實(shí)意的與老和尚說話，為甚么無端責(zé)罵我是瞎扯淡？我睡不著出房外賞月，本除賞月光而外，甚么東西也沒看見，老和尚卻硬栽在我身上，說我看見鬼。我便退讓一步，就算是我看見鬼了，也不干朝廷的國法，不犯寶剎的法規(guī)，老和尚何必這般惱怒？我不知道'知趣'兩個字怎么講？只是我乃過路的人，明早天光一亮，就要動身趕路的，因此我也毋庸請教是怎生解說。既承情許我借宿，于今時候也不早了，請老和尚進(jìn)去安歇，讓我安睡一覺，明日好趁早登程。"說罷，拱了拱手，做出準(zhǔn)備送客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