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精在北京七九八有一個畫廊，經營情況不明，好久沒有聯(lián)系，那天她忽然發(fā)我一個郵件，算是請柬，說她的畫廊改換門庭，誠邀各位朋友大駕光臨?，F(xiàn)在七九八畫廊充塞，共和國的軍工廠后現(xiàn)代了，但本質好像沒有變，一個車間一個車間，龐大一條流水線，泥沙俱下，是個人都是藝術家，有點像大躍進年代的賽詩會。時尚成為潮流差不多就是惡俗，一般自以為有文化的都不去了，我們沒有身份，也不在乎臉面，去也就是見見朋友喝喝酒，順便捧捧場。

七九八里到處游蕩著本城小資外地游客國際友人天下新貴，渾身藝術地晃來晃去，終于把七九八晃成了一個沃爾瑪。小妖精原先的畫廊，叫什么“妖畫廊”，現(xiàn)在一看，改為“江湖牙”，很怪的一個名字，大家都沒想到，不知什么意思，我隨口讀去就是江湖牙醫(yī)。小妖精杭州人，杭嘉湖一帶大家都知道，一方水土一方人，湖光山色多妖精，一貫盛產小妖精的。白娘子、西施女、祝英臺、蘇小小，一個個都是那里的小妖精；戴望舒的丁香、胡適之的表妹、郁達夫的王映霞、徐志摩的林徽因，一個個都是那里的小妖精，一個一個都把男人搞得神魂顛倒。小妖精們大都喜歡鬧事，這一位的鬧事在圈里就出了名的，鬧出來的動靜都讓我們記憶猶新。說起來，小妖精不鬧事就不是小妖精了，小妖精不鬧事天下就沒有小妖精了，所以我們大家對小妖精的鬧事，基本上一笑了之，沒有人當一回事。小妖精的鬧事，北京話說就是鬧騰，普通話說就是折騰。這回小妖精的折騰，倒是出乎我們大家意料，不折騰總是相似的，折騰起來一次有一次的折騰。

小妖精一襲黑衣，頭發(fā)剪得像尼姑，端著一杯酒，笑盈盈在門口歡迎大家，寒暄一兩句，大家都被小妖精身后的一排模特吸引?？磥磉@是小妖精的精心策劃，五個女模五個男模，一排十個，男女間隔，整齊站在小妖精的身后，男的談不上帥氣，女的談不上靚麗，服裝也算不上奇形怪狀，仔細看去，整個陣勢甚至有點恐怖。十個家伙一律張開大口，一律傻笑，每人將兩排大牙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所有的牙齒都染過顏色，除了白色沒有，什么顏色都有，換句話說，除了沒有白牙，什么牙都有，赤橙黃綠青藍紫，甚至大紅大黑，不知道用的什么材料,把人至關要緊的牙齒搞成這樣。所有來賓，都被小妖精的牙模吸引了，都被牙模五彩繽紛的大牙吸引了，好像牙齒成為一個人的首當其沖，他們的長相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的服裝似乎退居幕后了——小妖精拿牙齒當招牌，已經把人類正常的審美徹底顛覆了。

這種搞怪，果然有驚艷效果，看到大家多少有點驚場，小妖精開始招呼大家喝酒。一張原木長條桌上，黑方紅方藍方綠方金方，小妖精真夠大方，準備這么多和牙模們一樣五彩繽紛的威士忌，外加幾大鐵桶德國啤酒，這種排場在畫廊活動中難得一見——小妖精顯然又想鶴立雞群，一鳴驚人了。牙模們搖身變成招待，托著盤子，以趴體方式，在人群中穿梭，笑口依然常開，一律彬彬有禮，讓一向喜歡喝酒的畫廊客，在選酒的同時，不得不近距離欣賞他們的那一口花牙。有一個家伙，滿口齜牙，一時咧嘴，好像是惡作劇，把一大口洋酒，噴灑到一個女牙模的身上去，那女牙模照舊露齒而笑，愈發(fā)顯出牙齒的魅力，從而愈發(fā)顯出女人的嫵媚了。這時小妖精站在類似中堂的那面大墻下，揚手舉杯，準備致辭了。很多人這才發(fā)現(xiàn)，小妖精背后的白墻上也有一副巨大的花牙，沒有頭臉，突兀一張嘴，變形的夸張主要體現(xiàn)在上牙床，最突出的兩顆大門牙上：一顆金牙上畫著一張美元大鈔，一顆金牙上畫著一張百元人民幣，橫空出世，好像在炫耀，嘴巴就是金錢。整體看上去，那一口一排的巨大彩牙好像百花齊放，讓人眼花繚亂，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不少人都在倒吸一口涼氣。有人拿鏡頭對準那幅荒誕的花牙海報，幾個小報記者則準備錄音了。大家都知道，從以往的故事看，甚至從中國當代藝術史的走向看，小妖精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大小都有點新聞價值，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鬧出一件怪事來。

人聲嘈雜中，小妖精開始說話，開口就說，為諸位朋友和老師，光臨寒舍“江湖牙”，干杯。人群中大都是熟人，一片起哄聲中，小妖精把自己杯中酒一口干完，喘一口氣，咂一下嘴，然后說，大家都知道，今天人們對于人體上的時尚，已經山窮水盡，可以開發(fā)的地方，統(tǒng)統(tǒng)都開發(fā)了。從頭上開始說起吧，小妖精把自己當成一個人體模特，現(xiàn)身說法，拿一只手從上指到下，大家看著小妖精，像千手觀音，翩翩起舞，手到之處，小妖精的全身就一一暴露在大家面前了——頭發(fā)、面孔、眉毛、眼皮、鼻尖、鼻梁、鼻翼、鼻孔、嘴巴、嘴唇、舌尖、耳朵、脖子、胸膛、肚皮、臍眼、背脊、肩膀、手臂、手腕、手背、手掌、手指甲、屁股、大腿、膝蓋、小腿、腳踝、腳趾甲……

小妖精最后說：“大家想想，我沒有漏掉什么地方吧？”

有人立刻大叫：“女人最重要的東西，怎么不見了啊，乳房呢，女人的乳房，藝術的重鎮(zhèn)啊，彩繪的，紋身的，刺青的，五花八門，多了去了?！?/p>

有人馬上跟進：“還有，比乳房更重要的東西，藝術的重中之重，女人最隱蔽的地方，女人的私處，在那個地方掛各種各樣的飾物。南非還有掛兩個金屬圈的，一邊一個，就差一把銅鎖了，哇塞?！?/p>

一個女同胞，似乎也不愿落后男同志，聲音不羞澀：“女人的三角區(qū)，早已是紋身的時尚密碼區(qū)，你們都沒見過吧，走進一些高檔會所女賓部，那種百花齊放啊，把你眼睛都看花，一雙眼睛絕對不夠用，好看哦?！?/p>

又一個女的，聲音很平靜：“我補充，男人的胸毛，有奧斯卡影帝把胸毛剃成亂七八糟，據說為環(huán)保，抗議人類對森林的亂砍亂伐?！?/p>

小妖精拿自己的身體故意挑逗，氣氛一下子就熱烈起來。一片哄笑中，小妖精又喝了一杯酒，聲壓四座說，沒錯沒錯，如今這年頭，尤其是女性，凡是可以上色彩的地方，都上了；凡是可以畫東西的地方，都畫了；凡是可以掛飾品的地方，都掛了。八仙過海，千奇百怪，好像不變成妖精，就誓不甘休，一個個都在比個性—— 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或者脫光在可以赤身裸體的場所，唯恐沒有回頭率。總之啊，一個人的身體上，已經體無完膚了，千瘡百孔了，萬紫千紅了，甚至見縫插針的地方都沒了。一個人體，就是一個美術館，這就是藝術上的與時俱進啊，大家同意我的說法嗎？

有人拍了幾下巴掌，有人吹起搗亂口哨，更多的是曖昧笑聲。小妖精要了第三杯酒，又要求和大家一口干完——這種喝酒的勇氣讓人生疑，好像有點瘋——小妖精居然瀟灑一口悶，然后又說，但是，上帝造人，人體無窮。今天在座的，不是搞藝術的，也是懂藝術的，或者說和藝術有關系的，大家都知道，一個藝術家，最重要的就是創(chuàng)新，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大家都看見了，我這個“江湖牙”，就是要開發(fā)人體時尚的最后一塊處女地——要把牙齒藝術，或者叫牙齒彩繪藝術，向全中國推廣，向全世界推廣；要把人類的牙齒，搞成豐富多彩，搞成大千世界?！敖馈钡淖谥迹褪且粋€：武裝到牙齒，解放全人類。讓人類千篇一律千年不變的白牙，在地球上消失。我這里就是武裝到牙齒的根據地，我就是一個“江湖牙醫(yī)”。

說到這里，大家看見小妖精神采飛揚，有人在笑，有人在竊竊私語，也有人在私底下罵：真是一個神經病。小妖精還沒完，小妖精說，大家都知道，有個著名作家，曾經是個牙醫(yī)，后來變成作家，以為很時尚，以為很成功。那是老掉牙啦，風水輪流轉?，F(xiàn)在的時尚，是把畫家變回牙醫(yī)，把藝術畫廊變成牙醫(yī)診所，這一點大家沒想到吧？大家可以想想，如果追求時尚的少男少女，講究時尚的青年男女，甚至學習時尚的老頭老太，一萬個人里有一個要繪牙，一個人有一顆或者兩顆要繪牙，中國有多少人，世界有多少人，人類牙齒有多少顆，數都沒法數??！那是一個多么大的產業(yè)啊，說是改變人類的偉大產業(yè)，說是藝術徹底改變人類，也不是聳人聽聞，呵呵。還有，即便不喜歡時尚的人，因為牙齒不好，不是黑，就是黃，牙齒不好的十有八九，牙齒難看，破壞自己形象不說，影響市容市貌那是夸張，至少影響以牙會友吧，這些人是有苦難言啊。這些人只能模仿古代美女，笑不露齒，可憐兮兮，這些人來繪牙，一繪遮百丑，一舉兩得哦。當然，除了觀念轉變之外，還需要科學，還需要技術，還需要材料，還需要營銷。不管大家信不信，我反正相信一句話，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今天我的“江湖牙”算是開張，明天開始，我馬上動手三件事情。第一，改變世界，從我做起，今天我沒繪牙，怕你們被嚇著，所以先用牙模，給大家一個示范，明天我就沒有白牙了。第二，我已經叫我的經紀人，起草了關于牙繪專利權的國家申請，包括染料的配方與生產，無毒無嗅無味，這是我和中科院所屬的、著名的全國牙繪組，長達幾年的開發(fā)成果，三年不掉色，五年包護理，辦個ＶＩＰ，終生保修。這毫無疑義是一個發(fā)明，我要保護自己的知識產權，以后還要取得世界各國的注冊，這是有五千年悠久歷史的中國人的偉大發(fā)明。古代四大發(fā)明自己基本都沒用的歷史，在我們這一代，要永遠結束了；我以前作品被人欺世盜名的歷史，也永遠結束了。小妖精說到這里，大家一陣沉默，看來小妖精今天是有備而來，有延續(xù)從前輝煌的意思，也有繼續(xù)撥亂反正的意思。小妖精停頓了一下，環(huán)視一圈聽眾后，繼續(xù)說，第三，我即將完成我的牙繪畫譜，大概有一千零一頁，分成十個序列，這僅僅是第一部，這是專利的附本。不要小看這個附本，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部牙繪畫譜，它的重大意義，絕不小于敦煌壁畫，本妖精不是開天辟地，也是獨一無二。總而言之，從今以后，我將改變藝術方向，畢生致力于牙齒藝術，以牙還牙，以牙會友。我的話完了，請大家繼續(xù)喝酒，隨便喝啊，謝謝大家。

那天我走得早，據說小妖精近乎瘋狂的演說之后，一批好酒之徒，搖身變成好色之徒，借觀摩花牙之名，把開幕酒會喝成花酒開幕，把那幾個女牙模灌得差不多之后，當著小妖精的面拉拉扯扯摟摟抱抱了?；ㄑ谰尤挥忻詠y性情的功能，這一點恐怕連小妖精自己都沒想到。小妖精好像也自身難保，扭來扭去和男牙模跳起拉丁舞來。據說鬧到凌晨三四點，把七九八的保安都招來了。妖言一曰

武裝到牙齒，解放全人類。

以牙還牙，以牙會友。壹

江南生產小妖精，北京物流小妖精，流行小妖精，營銷小妖精。物流、流行、營銷，這些聽起來很商業(yè)化的詞匯，說明這年頭的人才流動，完全是市場化運作，市場這只大黑手，冥冥中就把小妖精調控得暈頭轉向，傳說現(xiàn)在南方的小妖精都跑北京去了。八百年皇都，多少政權更迭，多少官宦當道，一朝天子一朝妃，多少公主，多少宮女，多少二奶，多少小三，紅顏飄逝，散落民間，化為孤魂野鬼，半城戾氣半城妖，北京天生小妖精搖籃，演繹不盡小妖精的前世與今生。按理，中國地域寬廣，哪里都有小妖精，四川有四川的小妖精，湖南有湖南的小妖精，川妹子，湘妹子，都是別處沒有的妹子。倒是沒聽說過東北有什么小妖精，大概同那里女孩發(fā)育的土壤、成長的氣候、長成的身材，甚至同那里風靡的二人轉，轉來轉去轉不出東北，也有什么扯不清的關系。上海小妖精按理可以有，上海灘的女孩，本來就具備一種小妖精氣象，可能是上海方言的關系，把好端端的小妖精叫成狐貍精——看來天生不流行小妖精，只能說小妖精的變種了。有一個時期，深圳聚集大量小妖精，據說一眼望去，滿大街烏壓壓全是，畢竟舞臺太小，難以施展身手，霎時大舉北上了。如此一考察，唯有北京名正言順小妖精大本營，成為小妖精神出鬼沒之地。

小妖精不是白骨精——白領骨干精英，說起來好聽，實際上充滿死人氣息，單位確實也像一口大棺材，不管什么體制，各有各的死沉，不喜慶不吉利。小妖精也不是剩女——剩女充塞活口味道，搞得像剩菜剩飯似的，像滿大街的垃圾，不人性不人道。所以，小妖精就是小妖精，沒法概括的，無可替代的，那天我在北京一個飯局上，遇見我們老家一小妖精，就讓我刮目相看。為保護隱私，就化名為妖壹吧，以后各位，依照順序，也一并數字化處理了——不是說要把人當成數字，不把人當人看，實在社會已經數字化，謝絕有人對“妖”入座。

妖壹我們老相識，相貌不用說，明眸皓齒，笑也露齒，而且笑起來很正氣的樣子，沒有一絲邪念，這就讓哪怕有一絲邪念的男人，自動退避三舍，像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妖壹很陽光，我印象中，她對所有男人都很陽光，都笑也露齒，陽光得看不出已經是一個五歲男孩的母親了。小孩的父親是我們老家野戰(zhàn)軍的一個汽車營長，就是說妖壹的老公是軍人，妖壹是軍婚，軍婚更比蓮花，即便眼紅，也不可近前的。野戰(zhàn)軍總是出現(xiàn)在戰(zhàn)略要地，野戰(zhàn)軍真是一個讓人充滿想象力的地方，據說妖壹和野戰(zhàn)軍的關系很好，從首長到警衛(wèi)，從戰(zhàn)士到炊事，所以她辦的那個企業(yè)，和軍方有關，和警方有關，一個專門經營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公司，軍民魚水情，小妖精如魚得水。小妖精和地方上的關系當然也不錯，經常在軍方和地方之間魚水一番，共建然后雙贏，她甚至是地方一個什么個體協(xié)會的副會長，會長是工商局長兼任的。所以，妖壹的事業(yè)蒸蒸日上，產業(yè)多大不知道，住水景豪宅，開軍牌吉普，大家都有目共睹的，至少我沒有見過一個小妖精，把企業(yè)和家庭同時搞得這么風生水起。有時我回老家，朋友就把她當成一個地方的花瓶，一個地方的面子，請她一起來喝酒，軍民聯(lián)歡一番。她往往在電話里笑也露齒，呵呵，今天她要和省軍區(qū)來的某司令吃飯；呵呵，今天要和旅長團長晚宴——明天吧，明天吧，明天我請你們，國貿大廈25層007，就這樣定了啊。有一次，妖壹居然帶來十幾個兵，一排鐵塔，呼擁而來，像穆桂英掛帥，像花木蘭從軍。這種飯局陣勢，在任何地方出現(xiàn)，都雄壯威武，都嚇人一跳；喝起酒來，一律部隊作風，一個命令一個，官大一級壓死人。妖壹儼然壓寨夫人，在她的指揮調度下，把我們地方雜牌軍打得落花流水，有個別同志甚至屁滾尿流，不辨東西，不知道滾到什么地方去了。妖壹好比刀切豆腐，部隊吃香，社會吃香，軍中一枝花，地方一朵花，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第二天，那個屁滾尿流同志——我們老家一個著名花癡詩人，一大早出現(xiàn)在我面前，已然恢復花癡的詩興，在我面前激情飛揚。我唯唯諾諾，不懂詩也不敢不看。詩說：總有一種感冒，讓我們患上甲流。

總有一種聲音，讓我們渾身顫抖。

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屁滾尿流。

總有一種記憶，讓我們不堪回首。

總有一種風景，讓我們靈魂游走。

總有一種女人，讓我們萬古消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