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難不倒的讀書郎
從上屋場到南岸私塾,中間只隔幾塊菜地和幾小丘田,還不到抽一筒旱煙的功夫,父子倆就到了。
南岸私塾是一棟青磚青瓦白灰粉墻的古建筑,屋角上高高的風(fēng)火垛子,很有氣派,大門前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邊的土墈上長著一排枝繁葉茂如巨傘一般的參天大樹。土墈下便是一上一下兩口春水蕩漾的池塘,上面的一口正好在上屋場腳下,栽種著蓮藕,正是初春時節(jié)還沒長出嫩綠的荷葉來,水面上漂浮著殘敗干枯的荷葉;下面的一口比上一口水面要寬闊多了,正好在私塾草坪的土墈下,塘沿邊的垂柳長出了鵝黃的嫩芽,在池水里飄拂著。
潤芝跟在父親身后,進(jìn)了大門,是兩進(jìn)廳屋,中間一個長方形的天井,經(jīng)過昏暗的走道,便上了一個咯吱咯吱作響的木樓梯,他們來到了二樓課堂門邊。
一位五十多歲的先生端坐在方桌上方,他左手翻看著一本線裝書,右手捏著一柄兩指寬、兩尺長的竹篾片,身穿一件打了好幾個補(bǔ)丁已褪色的藍(lán)粗布長衫,鼻子尖架副銅框老花眼鏡,眼鏡的一只腳也沒有了,用一根細(xì)細(xì)的黑黑的油漬漬的繩子系好繞到腦后,頭上戴頂黑不溜秋的滿是油污的臟兮兮的瓜皮帽,后腦勺拖著一條灰白的大辮子,兩撇麻灰色的八字胡在先生一板一眼念書的嘴皮上一起一伏,更增添了先生的迂腐和尊嚴(yán)。
課堂里,有些學(xué)童咿咿呀呀念書,懶洋洋地描紅練字,也有見了他們父子倆交頭接耳看新鮮的。
先生見順生父子倆進(jìn)來,忙起身迎上來,順生便把竹籃里的拜師禮物恭敬地遞過去,先生一一接了,他便引潤芝來到樓下東墻“大成至圣文宣王先師孔子之位”的神龕邊,“咯是孔圣人的牌位,從今往后,你每天早晨一進(jìn)學(xué)堂門,就要對神龕上的孔圣人叩拜,保管你日后文思發(fā)達(dá),連中三元。”
孔子的神位上掛了一副彩繪的孔子畫像,兩邊還掛了副木刻墨底金字對聯(lián):
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
潤芝看著先生一臉虔誠嚴(yán)肅的表情,聽著這似懂非懂的話,心里記起在八舅家的蒙館里,跟著表兄表弟旁聽時,也見他們天天早晨跪跪拜拜呢。
潤芝把紅漆書箱放下,對著孔夫子的神位鄭重地跪下,連磕了三個響頭。先生雙手扶起了潤芝。
潤芝又要向先生下跪時,先生連忙扶住他,笑嘻嘻說:“好噠,好噠,鞠一躬就行噠?!?/p>
潤芝便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
先生會心地一笑,對順生說:“令郎才資聰穎過人,有朝一日會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
順生聽了老先生的奉承話,心里好比吃了蜜糖,嘴里卻謙虛地說:“鄒先生,種田人家的崽,不求功名利祿,只要算得幾筆數(shù),記得幾筆帳,寫得來往信札,就要得噠。鄒先生,我崽伢子要是在你手里調(diào)皮鬧事,你就幫我放肆管,管嚴(yán)些,只要不打斷腳管子和手把子,你的戒尺只管放肆打就是,我還要好好謝謝你,請你到我屋里呷燒酒……”
“你只管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管教好貴子,‘教不嚴(yán),師之惰’也,‘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古人韓昌黎先生講得好?!毕壬粋€勁搖頭晃腦,酸溜溜地咬文嚼字。
“先生,對不起,我家里有點(diǎn)事要做,少陪你噠。”順生性子急,生怕先生要“之夫者也”講一通耽擱手邊的功夫,就趕緊“噔噔噔”下樓,快步如風(fēng)往上屋場走。他算計好了時間,還要到湘鄉(xiāng)大坪坳去購進(jìn)一批谷子。有了七妹娘家的幫襯,順生做生意的底氣比以前足多了。原來只是把余糧剩米挑到銀田寺去賣,用碾碎的米糠喂架子豬出售,現(xiàn)在他成批地購進(jìn)稻谷,做起了大買賣。
潤芝在課堂里撿了個空位置坐下來,尋思著爹講的“只管放肆打”的話,心里就著慌發(fā)麻。
剛落坐不久,只見一個蓄著山羊胡子的中年漢子牽著兒子牛伢子進(jìn)來了。這中年漢子就是鐵匠毛恩春,黑黑的四方臉,濃眉大眼,墩墩實(shí)實(shí)的個子,他提了塊棕葉串起來的臘肉,牛伢子提了只八面威風(fēng)的大公雞,走到先生跟前。
先生沒起身,冷冷地說:“你來噠?”
“多謝先生,你昨日答應(yīng)我的,我把崽伢子的學(xué)費(fèi)東挪西借,湊得差不多噠?!泵F匠訥訥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