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信這說詞有些學(xué)問。他不說市政府，說市府，味道就不同了，老頭肯定覺得挺不一般的。還有主任，也是個說不清楚的頭銜。人家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是主任，國務(wù)院辦公廳主任是主任，王懷信這監(jiān)察室主任也是主任，雖然不過處級而已，還是科級性質(zhì)的處級?？纱蛩劳鯌研?，也絕不會說自己這個主任屬科級性質(zhì)的處級。懂點官場的人就知道，鄉(xiāng)下鄉(xiāng)鎮(zhèn)長也是科級，鄉(xiāng)下人見鄉(xiāng)鎮(zhèn)長的機會多，這個科級也就不怎么神秘了。

大概是市府和主任這樣的詞兒鎮(zhèn)住了老頭，他說：“懷信都做到市府里的主任，還算不得什么出息，就不知怎么才算有出息了。我一個收廢品的老頭，只知你這些酒價格不低，都是幾百元錢一瓶的，放在鄉(xiāng)下，一瓶酒抵得我們大半年糧食，幾瓶酒加在一起，可以娶一房好媳婦了?！蓖鯌研诺吐曅Φ溃骸澳险f得夸張了點?！崩项^說：“不是夸張，是實話?！蓖鯌研耪f：“您這個侄兒沒別的，就是還有幾個朋友，朋友一攏來，當(dāng)然得喝好點?！崩项^說：“那是那是，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嘛。我鄉(xiāng)下老頭沒見過世面，一直想不明白，每次你拿出的酒瓶都是這么高級的，你哪有這么多工資買這些好酒？”

王懷信咬著老頭耳朵，故作神秘道：“您老別出去跟人說，這些酒其實都是人家送的。市府領(lǐng)導(dǎo)工資并不像想象的高，這么貴的酒自己掏錢，誰掏得起？”老頭眼珠都迸出了眼眶，說：“城里人送禮都送得這么貴重？鄉(xiāng)下人遇上紅白喜事，送個十元二十元的禮，就是了不起的大禮了?！蓖鯌研耪f：“城里當(dāng)然不是鄉(xiāng)下?！崩项^說：“這么重的禮你也敢收？”王懷信說：“人家找你辦事，適當(dāng)表示點意思，還能不收嗎？”老頭點頭道：“是啊，辦了事，收幾瓶酒也完全應(yīng)該。還是侄兒有能力，有手段，能辦事，會辦事?！?/p>

王懷信嘿嘿兩聲，說：“我在市府混的時間也不短了，不能給人辦點事，不白混了？”老頭說：“對對對，市府就是給人辦事的，不然還叫什么市府？辦事要勞神費力，人家送些好酒，也是人之常情嘛。過去聽人論起好酒，說是買的不吃，吃的不買，還不大明白，今天算是開了眼界，懂得了這個道理。國家生產(chǎn)那么多好酒，看來就是方便人家辦事的。想想看，不辦事，買這么好的酒，放家里自己吃，肯定是敗家子。開初見懷信經(jīng)常吃這樣的好酒，我還擔(dān)心，以為你也是不爭氣的敗家子呢。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就放十二個心了?！蓖鯌研耪f：“我是您老看著長大的，您對我知根知底，我會做這樣的敗子嗎？”

說話間，老頭已將地上酒瓶全部裝進麻袋，拿出索子，幾下將袋口扎牢實。然后從身上摸出一個布包，小心打開，拿出幾張皺巴巴的角票和元票，要給王懷信，說：“從你這里拿過好幾次酒瓶了，你都不肯要錢，這次無論如何得讓我表示表示?！蓖鯌研琶r住，說：“這就是您老的不對了。剛才還跟您說過，酒都是人家送的，我又沒出過錢，怎么好意思賺您的錢？您收廢品換點錢也不輕松?！?/p>

老頭感激不盡，將票子放回布包，重新包好，摸索著塞到身上。王懷信又掏出幾個芙蓉王煙盒，遞給老頭說：“這煙也是人家送的，還剩不多幾根，拿去抽吧?！崩项^顫著雙手接住，說：“我不是前世修來的福，今世別說抽這么金貴的煙，怕是連看都沒眼?？吹玫健！?/p>

王懷信提過麻袋，駝到老頭肩上，說：“誰怪咱們是老親老戚呢？今后您老只要到我這里來，我沒別的打發(fā)，這些空酒瓶和不成盒的香煙還是有些的?！崩项^說：“有侄兒在市府里面，我經(jīng)常會來打擾你的。”

也許是怕門衛(wèi)盤查，王懷信又陪著老頭，朝大門方向走去。

望著王懷信和老頭晃悠的背影，一直站在墻角處的喬不群，心里很不是滋味。開始還覺得王懷信有些滑稽，慢慢卻覺得一點也不滑稽了。王懷信五十好幾的人了，才混了個小小處級，又待在一個不咸不淡的地方，無實職，無實權(quán)，無實惠，在知情人眼里什么都不是，只好用這種拙劣方式，博取鄉(xiāng)下老頭的羨慕，以滿足自己那點可憐兮兮的虛榮心。喬不群不免反躬自問，你現(xiàn)在還年輕，也就三十多歲，似乎一切還來得及，才不太容易體會得出王懷信心里的酸楚和無奈。再過二十年，也到了王懷信這個年齡，看著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都到了顯位要位，自己卻老是原地踏步，幾十年如一日地縮在偏僻角落里，做著不中用的處級干部，該又會是個什么況味呢？

喬不群不敢多往下想，心里灰灰的，像城市那抹布一樣的幽暗天空。

無情無緒過了兩天，轉(zhuǎn)眼又到了星期一。上班來到紀(jì)檢監(jiān)察室，鄭國棟追過來，說：“那天參加張?zhí)鞄焹鹤踊槎Y，見了紅包上喬主任寫的字，張?zhí)鞄煼浅Ｏ矚g?！眴滩蝗赫f：“若寫上早日入會，他肯定更加喜歡。”鄭國棟說：“我還真的口頭傳達了這四個字，樂得張?zhí)鞄煿笮?，說喬主任肯定是個有趣之人，這兩天?定上門拜訪。”

話沒落音，有人出現(xiàn)在門口。鄭國棟迎上去，說：“張?zhí)鞄焷砹?，請進請進?！眴滩蝗禾а劭慈?，只見張?zhí)鞄熋嫔t潤，顴高頰長，下巴頦兒留著飄逸胡須，確有點仙風(fēng)道骨的味道。尤其是那雙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放著異彩，怕是真有些不凡之處。

鄭國棟將喬不群介紹給張?zhí)鞄煟f：“這就是我常給您提及的喬大主任?！眴滩蝗鹤焐险f著久仰幸會的話，伸出雙掌，要去握張?zhí)鞄煹氖帧執(zhí)鞄焻s往后一閃，雙手抱拳，微微笑著，朗聲道：“老朽早聞喬居士大名，今天特來拜會。國棟所言不虛，喬居士果然儀表堂堂，氣宇軒昂，一瞧就知不是庸輩?！?/p>

喬不群沒有照鏡子的習(xí)慣，卻也知道自己長相怎樣，張?zhí)鞄煄拙滟澰~還不足以讓他忘乎所以。又聽張?zhí)鞄熆诜Q居士，覺得有意味。舊時有資格叫居士的人，不是隱士，便是帶發(fā)佛徒。大隱隱于朝，自己不信佛，卻被發(fā)配紀(jì)檢監(jiān)察室，跟隱士倒也沒有太大區(qū)別。一下子就喜歡上居士這個稱喟，也收回雙手，抱成拳，作了作揖，算是還了禮。也許人家是方外之人，不講握手這些俗套，不像官場，不管什么時候，不管什么場合，也不管你是否剛在廁所里搞過自摸，上來就握手。

又跟老張和老趙打過招呼，張?zhí)鞄煵怕渥嘲l(fā)上，喝口鄭國棟獻上的茶水，望著喬不群道：“國棟幾次跟我談起喬居士，說你有一副貴相，我還不太相信，直到前幾天見過喬居士的字，也就深信不疑了。字如其人，這句話今天又得到了印證。”

喬不群向來不信貴相賤相之類，倒是覺得男人長相好壞往往與智慧成反比的話，多少有些道理。這也是司空見慣了的，長相好的男人以為好長相能給自己帶來好運氣，往往忽略內(nèi)在修為，不肯用功，容易成為無用之輩，只好去當(dāng)男花瓶。倒是長相平平甚至丑陋的男人，沒什么資本可利用，知道發(fā)狠努力，自強不息，說不定天道酬勤，還能成事。好在喬不群長相不俊不丑，不自卑也不自傲，該讀的書用心去讀，該做的事盡力去做，二十多歲拿到碩士，三十幾歲混到處長，不在人上，也不在人下。至于以后會怎么樣，反正來日方長，天無絕人之路，不相信自己會在紀(jì)檢監(jiān)察室干到退休。

喬不群這么自忖著，張?zhí)鞄煹哪抗庖恢绷羲樕?，說：“我仔細相過喬居士面相，可謂天庭廣闊印堂清，日月高分邊地靜，準(zhǔn)頭齊圓人中正，地閣飽滿倉為應(yīng)。這樣的貴相，不好說出將入相，至少福祿齊全，是完全沒問題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