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朵漁
人不可能時刻泡在幸福的浴缸里,總有活膩的時候。某種東西在我們的靈魂中死亡了;昔日的激情、過去的狂熱突然都熄滅了,我們再也難以體驗它們;我們變老了,精神冷卻了等等,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如何發(fā)生的。活膩了怎么辦?我拿這個話題問過幾個朋友,他們的回答很簡單:那你死去吧!你知道,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死是容易的,而生是困難的。圣人說,不知生,焉知死?
生是需要理由的,這理由,也正是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支點。一個人,在最初解決了“為什么生存”這個門檻之后,隨之面臨的便是“怎么生存”的問題,也就是謀生之道。然而事情并不是單線行進這么簡單,我們以為早已解決了的“為什么生存”的問題,一直到后來,在某些階段,會一再出現(xiàn),攪擾我們的心靈。這也可能是一個永恒的問題,它既不是最初的,也不會是最終的,它伴隨著人生的各個階段,同時也是一個不斷生成的問題。不可能有一個永恒的、一成不變的答案?! ?/p>
我們不能為了活著而活著,不管我們愿意與否,我們總是為了什么而活著。這個“什么”就是我們所苦苦追求的“支點”,也就是支撐我們將我們的人生進行下去的“勇氣”。而沒有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作為支點,我們的生存就會失去平衡,變得可疑起來。
為自己的人生找一個理由,說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卻是困難的?! ?/p>
前幾天剛從一個詩歌聚會上回來。幾天不規(guī)則的生活大大損害了我脆弱的肝臟,讓我重新躺到病床上,頭痛欲裂,我?guī)缀踅^望。想想人真是可憐、荒誕,小小的結(jié)核桿菌就可以將一批十九世紀的天才的生命奪去,從而中止其最偉大的思想。而一些看不見的乙肝病菌也已讓我的生活處于半封閉狀態(tài),并且隨時都可以對我的工作叫停。我參與這些狂熱的聚會,對一個生命來說,真是一場滑稽劇。想起三月病隙的一天,我?guī)е龤q的兒子沿大學(xué)旁的小河一路走過,給他講解花草、流水和捕魚的細節(jié),竟覺得如此的親切感人。雖然沒有文字,但我知道在我生命的一刻,這是一首詩,從容的、有支點的詩。其實對意義的追尋并不是對某種彼岸對象的追尋,使生命有意義也并非以棄絕一切世俗的東西和生活的一切經(jīng)驗內(nèi)容為代價,而只是要確信:一,有一種絕對的價值存在,如上帝,如本原,如空無、道;二,我們的生命必定無礙地參與其中?! ∪耸菚枷氲奶J葦,帕斯卡爾說,如果整個宇宙突然向我坍塌下來,將我砸死,那么在我死的一剎那我畢竟高于宇宙,因為宇宙不知道它做了什么,而我卻知道。這也正是人類存在的尊嚴。圣人曾言,不學(xué)禮,無以立。我們存在的尊嚴,也就是我們的人生得以“立”的支點。我在生活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立”是一個人最根本的棲居點,人不立,干下的任何事情都是非自覺的;沒有一個可以立的支點,人生就是無意識支配下的烏托邦式的人生。這個支點,并不是某種封閉的個人生命的東西,而是與此有關(guān)的、與整個生命意義相聯(lián)系的、人類本身合理的自我存在,它是貫徹人生始終、內(nèi)外一致的那個“核”,它寧靜如一,它昭示了人類那通透的靈魂而不是變動不拘的矛盾迭出的風(fēng)暴之象;它是沉實的、清明的,而不是飄浮的和混沌的?! ∥乙姷竭^真正活膩了的人。這兩天在家里看盤,《流浪者》的主人公莫娜的一生給了我很大的震撼。她一直流浪在路上,不停地走,止不住地走,不能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她就必須面對生存的意義的追問。她無法回答。她希望“在路上”能找到或回避這個答案。她是真的活得不耐煩了。有一次,她碰到一個在山中牧羊的哲學(xué)碩士,他對莫娜的勸告是,停下來吧,干些事情,讓生命沉下來,因為一直走下去,是會把自己走丟的。流浪是生命的加速器,會越走越快,直至消失。莫娜的最終歸宿是死——她被凍死在郊外?! ∫欢龋霸诼飞稀痹蔀榱饲嗄耆说纳裨?。我不喜歡這種飄浮的人生,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對責(zé)任的放棄。很多時候,我們并不是缺乏放棄的勇氣,而是缺乏面對的勇氣。在“活膩了”的問題上,我不會選擇死,而會選擇生,我會為此重新開始,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