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蘇偉貞
蘇偉貞 廣東番禺人,1954年出生。自幼成長于臺南眷村,以《紅顏已老》、《陪他一段》、《世間女子》、《舊愛》、《離開同方》、《熱的滅絕》、《沉默之島》等小說作品蜚聲文壇,其中多部著作涉及眷村里的情愛、生活、女性等議題。近年亦編有《臺灣眷村小說選》,致力于眷村小說史的建立。
現(xiàn)在談眷村,還真有點時空錯亂之感,以大陸位置投注眷村樣貌,“眷村子弟江湖老”或可道出一二此時此地眷村世代的變遷與滄桑感。張嬙主編的《寶島眷村》一書,結(jié)集不同媒材的眷村創(chuàng)作類型,儼然是座紙上眷村展覽館,透過田野調(diào)查、影視、文學多元媒合,證成眷村過往生活,說明了“此曾在”的事實。眷村作為一種隱喻與實體,同時是個懸念:眷村真的已經(jīng)內(nèi)化為集體記憶了嗎?眷村子民的流離命運真的結(jié)束了嗎?
要回答這個懸念,或許我個人眷村生涯的現(xiàn)在式是個不錯的切入點。1973年我邁出了出生成長的臺南影劇三村北上讀大學,那一刻影劇三村變形為我的“故鄉(xiāng)”。畢業(yè)后我留在了臺北,并且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家庭,幸運的是我的“故鄉(xiāng)”僅僅在三百公里外。多年后,人世流轉(zhuǎn),我父親人生來到最晚的晚年,我起念回家陪他,于是應聘成功大學重返臺南,但我早已失去了當年的天真,可不變的是對往昔的眷戀。我不時穿走傾圮的影劇三村巷弄,甚至到菜市場面攤吃一碗老滋味陽春面。成功大學九大校區(qū)以小東路為輻輳,影劇三村在小東路底,我是在小東路頭的陸軍四總醫(yī)院出生,我曾玩笑說:“我的人生,一條馬路就說完了?!?/p>
不久延宕多年的眷村改建工程總算完工交屋,我隨母親二度住進就地重蓋的大樓第十層新家,而父親終沒等到這一天,差三個月先過世了。從離家三十五年后的十樓望出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邊是保留未拆的遺址廢墟,一邊是鋼骨結(jié)構(gòu)新老家,橫亙中間的是“復國路”,這真是最最反諷的人生圖式了。記憶疊床架屋如幻影人生,這里曾是建構(gòu)安居存活的家空間,又是離散族群返鄉(xiāng)的中介地,然久待之后,我們當然明白當初建村宗旨的“復國”神話早已破碎,我的眷村新老家以如此姿態(tài)訴說眷村子民老的小的不能也不愿放棄回憶的結(jié)果,而這樣的掙扎有什么看頭呢?我想,是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寶島眷村》的出版才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