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越在江漢路口擺了張桌子,插了個“募兵報名處”的牌子,報名參軍的人就嘩嘩地來了。
孟家世襲,孟子越是亞圣孟軻的后代,出生于山東濟南。他英俊威武,正直坦蕩,綁腿一打,腰帶一束,駁殼槍一背,渾身上下有一股齊魯人的豪氣,往報名處一站,就是一塊活招牌。路過的人一看,嗨,有這樣的兵,肯定能打勝仗,不由自主多了幾分信賴。報名當(dāng)兵的人見了,心中也多了幾分光彩。
南京潰敗之后,許多隊伍只剩番號沒有兵,有的連番號也丟了。孟子越的長官胡英杰告訴他,只要招到人,弄個番號并不成問題。
拉起隊伍來吃軍餉,是國軍的傳統(tǒng)。拉十來個人當(dāng)班長,拉三十人當(dāng)排長,拉一百個人當(dāng)連長……武漢街頭各種招募站林立,大小喇叭哇哇直嚷,拉人當(dāng)兵成了一道熱鬧的風(fēng)景。
報名當(dāng)兵的人很多,孟子越卻很挑剔,抬眼一看,身板不直的、四肢不全的、賊眉鼠眼的,統(tǒng)統(tǒng)不要。時不時還要詢問幾句:什么出身?家里有些什么人?為什么要當(dāng)兵?問一問,心里便有了底——烏合之眾怎么能扛槍打仗?
一輛人力車?yán)⒔艿馁N身侍衛(wèi)馬駟奇來了,他跳下車,沒站穩(wěn)腳跟就指手畫腳:“孟子越,長官說了,不要太挑剔,凡是報名的都要,橫挑鼻子豎挑眼地能招到幾個人?”
孟子越反駁他:“拉隊伍是要打仗的,不能濫竽充數(shù)?!?/p>
“白癡!”馬駟奇翻著眼皮說,“有的隊伍打仗,有的隊伍吃糧。我當(dāng)兵多年,見得多了。”
孟子越忿忿罵道:“中國敗就敗在你這種人手里?!?/p>
馬駟奇反譏:“敗不敗是蔣委員長的事,與我何干?你孟子越一個小小的排長,別在我面前充擎天大將軍?!?/p>
他推開孟子越,往桌前一站,放開嗓門吆喝:“我們是正規(guī)國軍,軍餉足額發(fā)放,打勝仗升官發(fā)財,趕快報名參加……”
馬駟奇祖籍河南,一出生便跟父母四處逃荒。一場天花瘟疫死里逃生,落下一臉大花麻子。到了能扛動槍的年齡,混進吳佩孚的隊伍里當(dāng)兵吃糧。吳佩孚垮臺以后,整編到胡英杰的手下。別看只是個勤務(wù)兵,胸前卻掛了只懷表,一條亮閃閃的鏈子晃來晃去,十分扎眼。他吆五喝六,不時地把懷表從口袋里掏出來,煞有介事地看一眼,臉上的麻子咋呼得通紅。
叫了半天,沒有一個人前來報名,馬駟奇有點心虛了,扭頭招喚孟子越:“這種活不是我干的活,還是你來吧?!?/p>
孟子越站在一邊,不理。
他湊到孟子越身邊,嬉皮笑臉地說:“能拉到千兒八百的,胡英杰當(dāng)上團長,咱們也跟著享?!?/p>
“當(dāng)兵是為了打仗,不是來享福的!”孟子越呵斥,“再瞎嚷嚷,把你扔到江里去!”
馬駟奇抹了一頭汗,退到一邊涼快去了。
少哉擺脫父親和鳳仙的追逐,一口氣跑到江漢關(guān)。這是石夫和他約好見面的地方。
此時已經(jīng)是第三天的下午,他站在江漢關(guān)大樓的石階上翹首四顧,始終沒有看到表兄的影子。于是,他按照石夫指示的方向,去尋找八路軍的漢口辦事處。
他走進三陽路,左拐,右拐,繞了好幾圈,找遍了洞庭街、鄱陽街、錦州道、長春街……卻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漢口的路很怪,沒有方向,沒有規(guī)律,越繞越暈頭。這一帶曾經(jīng)是洋人的租界,街名改來改去,一筆糊涂賬。問了幾個人:知道八路軍辦事處嗎?人家都翻眼,搖頭。少哉無奈,只好重新站回到江漢關(guān)的石階上,惴惴不安地等待著表兄。
太陽偏西了,江面上升起了耀眼的金光。石夫遲遲沒來,少哉心急如焚。忽然間聽到一陣喧嘩,江漢路口人頭攢動,還不時地爆發(fā)出一陣陣熱烈的歡呼聲。
少哉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心一下被那歡呼聲抓了過去。他依依不舍地朝江邊看了一眼,還是不見石夫的身影,兩條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他看到了一張桌子,一個招兵的牌子。牌子后,站著挺拔英武的孟子越。孟子越身后掛著兩道條幅,一邊寫著:國難當(dāng)頭,匹夫有責(zé);另一邊則是:岳母刺字,精忠報國。
一股豪氣撲面而來,少哉情不自禁地擠了進去。
報名處人頭攢動,一位長者拉著一個青年人的手走到桌子跟前,先彎腰鞠躬,然后對孟子越說:“老總,我送兒子來報名當(dāng)兵……”
長者骨瘦如柴,頂著一頭稀疏的白發(fā),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藍布長衫,聲音有些沙啞。青年人也瘦,臉上毫無表情,黑黑的頭發(fā)蓋住了前額,皺巴巴的學(xué)生裝看不清顏色。
孟子越拿出一張表格遞給年輕人:“會寫字嗎?叫什么名字?”
“會寫字。”長者搶著回答,“我兒子原名李本善,做人之本,與人為善。如今倭寇占我河山、殺我同胞,豈能為善?我給他改了名字,從今以后叫李抗戰(zhàn)。不驅(qū)除倭寇,決不返鄉(xiāng)!”
一席話,說者動情,聽者動心。孟子越客氣地問道:“老人家,您是做什么的?”
長者道:“我是國中的教書先生,授的是國文。一輩子教人乾坤正氣,忠孝節(jié)義,豈能不以身作則?他娘死了,我們相依為命……今天我把他領(lǐng)來,交給長官,共赴國難?!?/p>
孟子越扶住長者:“老人家,倭寇武器精良,恃強凌弱。這一去,浴血疆場,生死渺茫,您放心嗎?”
“山河破碎,兒何足惜?哪怕是戰(zhàn)死疆場,也是一腔熱血。來來來……”父親把兒子拉到桌邊,“寫上你的名字,李抗戰(zhàn)?!?/p>
李抗戰(zhàn)臉色煞白,似有不甘地來到桌子邊,在報名的表格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街坊鄰里們,你們出來看看吧,我兒當(dāng)兵了,他是中國人啊……”長者老淚縱橫,朝孟子越深深一鞠躬:“拜托了,帶著他多殺敵寇,為國雪恥,為父爭光?!?/p>
長者說罷,轉(zhuǎn)身昂首而去,圍觀者莫不唏噓。
孟子越立正行禮,目送老人家孤獨的身影躑躅消失在馬路盡頭。
現(xiàn)場有人高喊:“我報名、我報名……”
少哉再次回頭,朝江漢關(guān)那邊看了一眼,仍然不見石夫的身影。生怕父親和鳳仙追蹤而來的少哉,隨著人流擠到了報名隊伍的前邊。
“不要擠,大家排隊,一個一個來……報名參軍,為國盡忠,精神可嘉。不過,有幾句話要給你們講清楚?!泵献釉脚e起手來,聲音洪亮地對眾人說,“當(dāng)兵吃糧,行軍打仗,出生入死,是個苦差事,不能只憑一時沖動。當(dāng)了兵,就要服從命令聽指揮,上戰(zhàn)場不能貪生怕死,當(dāng)逃兵的就地槍決。大家想好了,報了這個名,填了這個表,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p>
少哉早已聽得血氣沖天了,伸出胳膊喊了一聲:“當(dāng)兵不怕死,怕死不當(dāng)兵!”
孟子越看到了少哉那均勻端正的身材和一張?zhí)煺鏌o邪的臉,不禁一聲贊嘆:“好樣的,你出來?!?/p>
少哉向前跨了一步,直挺挺地站在孟子越的面前。
孟子越上下打量著他,臉上流露出欣賞的神色:“上過操?”
少哉說:“報告長官,我在教會學(xué)校念書,天天上操?!?/p>
“教會學(xué)校?學(xué)什么?”
“數(shù)理、生物、音樂……還有英文。”
“還會英文?是知識分子了。叫什么名字?”
少哉愣了,看了一眼木然的李抗戰(zhàn),突然回答:“我叫黃救國。”
“歡迎黃救國?!泵献釉缴斐鲇沂謥?,雙目炯炯有神地等待著他。
少哉手足無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孟子越又說:“歡迎你參加國民革命軍?!?/p>
少哉趕緊上前,緊緊地握住了那只手。
孟子越把他讓到桌子旁邊,給了他一張表格。
少哉伏下身子,毫不猶豫地寫下“黃救國”三個字。
“好字?!泵献釉娇粗囊还P一畫,稱贊不已,“能否幫不會寫字的人填表?”
少哉欣然答應(yīng),他拿起筆來,幫助報名的人一個個填寫表格。
一個頭發(fā)蓬亂、滿身污垢的娃娃臉擠到報名的桌子邊,拉著少哉的袖子細(xì)聲喚道:“麻煩你,幫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