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有兩條有名的街道,一條叫漢正街,一條叫花樓街。
漢正街是漢口的第一條正街,一路繁華了四百多年?;墙秩缬半S形,橫穿大半個漢口,蜿蜒在繁華鬧市的背后,延續(xù)著古往今來的風流。在那些描龍雕鳳的花樓上,有依欄而偎的女子,有水一般的妖冶與風塵。
白天它睡猶未醒,只有滯澀的腳步和偶爾響起的叫賣聲,回蕩在薄霧輕繞的石板路上。一到夜晚,它就活了。燈如飛鴻,色如烈焰,酒如潑墨,水如琉璃。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在抗日熱情高漲的漢口,花樓街也熱鬧空前。那些從南京、上海、江浙一帶逃到武漢的商女、藝人,來到這里尋找一塊棲身之地。于是便有不少達官貴人到那里醉生夢死,尋找片刻的慰藉和溫存。
胡英杰也來了,卻非尋花問柳,只因為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和著一面琵琶唱出來的千回百轉,是讓他如癡如醉的蘇州評彈。唱的是《擊鼓抗金》,高亢的曲調和略帶沙啞的嗓音一下打動了他的心扉:
萬里長江,
淘不盡壯懷秋色;
漫說秦宮漢帳,
瑤臺銀闕……
人到花樓街的胡英杰脫下軍裝,換了一身長衫,拿著一把折扇,走在街上,風流倜儻,惹得兩旁的流鶯飛燕爭相而擁。胡英杰不為所動,尋聲來到一座頹朽的老樓下,推開了一扇木門,蹬上了搖晃的樓梯。樓上,一間三丈見方的客堂,若干張木桌木椅。唱評彈的女子手抱琵琶半遮面,指尖飛過,鏗鏘回蕩:
長劍倚天氛霧外,
寶光掛日期煙塵側!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
消息歇……
那女子一張瓜子臉,兩道臥蠶眉,顧盼間風情萬種,彈指間俠氣凜然。胡英杰尋了個位子,悄悄地坐下。才看了一眼,女子臉上的雀斑像那鴻雁一般飛過來了,落在了他的雙肩之上。
女子藝名秀娘,是蘇州城里有名的評彈藝人。走紅的時候,萬人空巷,一票難求。更有數(shù)不清的達官貴人趨之捧場,能請她吃上一頓宵夜,已然是天大的面子。
胡英杰對她仰慕已久,曾經(jīng)幾次跑到蘇州,幾次遞上自己的名片,只可惜一個下層軍官,連得個回音的資格都沒有,看到的只是那一閃而過的倩影。
沒想到她也到這里來了,在這樣一間搖搖欲墜的破樓里,面對的只是幾個昏昏欲睡的聽客。
一曲終了,胡英杰起身,放下一塊大洋。
在這戰(zhàn)亂時節(jié),一塊大洋是普通人家十天半月的生活。叮當一聲,讓女子身邊掌板的老者眼睛一亮,讓所有的聽眾轉過身來,看著這個書生一樣的男人下樓離去。
胡英杰天天到花樓街,天天坐在老地方聽評彈。聽完了,照例放下一塊大洋。聽客們驚訝不已,唱彈詞的女子卻始終沒有看他一眼。掌板的老者沉不住氣了,特別下座,前來道謝。
老者拱手問道:“看先生的模樣,也是江浙人?”
胡英杰回禮:“溪口。”
老者肅然起敬:“原來是委員長的同鄉(xiāng)?!?/p>
胡英杰趁機請他們去吃夜宵,老者客氣地推辭。
胡英杰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見亦難別更難?!?/p>
老者回去和女子低聲商量了一陣,女子收起了琵琶。
一輛黃包車拉著他們到六渡橋,喝了小桃園的煨湯,嘗了四季美的湯包和老通城的豆皮,當然還少不了一壺紹興的花雕酒。
掌板的老者自稱是秀娘的師父,見胡英杰如此熱心快腸,感激不盡。秀娘卻始終兩眼空空,空得胡英杰心里發(fā)慌。他由衷地感嘆:“在那樣一座朽樓里唱《擊鼓抗金》,真是委屈你了。”
于是,帶她到新市場看戲。
漢口的新市場,是仿照上海大世界的格局建造的一座綜合性娛樂場所。環(huán)形的大樓里,有多個劇場和舞臺,可以同時上演十場大戲,還有西洋電影和戲法、雜耍之類。中國的大城市相繼淪陷了,只剩下個大武漢,也只剩下個新市場。那些名角們都來了,他們要在這最后的世界里,上演些許激動人心的劇目。
胡英杰請秀娘看京劇、看越劇,還有本地的漢戲和楚劇。
秀娘看著宏大的劇場,看著舞臺上流光溢彩的角色,沒有感動,只是嘆息。胡英杰心里當然明白,附在秀娘耳邊輕輕地說:“我要為你安排一個專場。”
秀娘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紅光一現(xiàn),嘴里卻沒出聲。
胡英杰信誓旦旦:“你準備一下劇目,剩下的事我去辦?!?/p>
于是他忙活起來了,聯(lián)系劇場、交納訂金、制作海報……且不說那是一筆不小花費,要在這個地方拿到一個專場,更是擠破腦殼的事情。
才一個多禮拜的時間,胡英杰都做到了,不僅顯示了他過人的社交能力,更顯示出他對秀娘的一片癡情。
專場演出開始了,胡英杰請了一幫軍政要員前來捧場,那些逃到漢口的評彈迷們更是無比踴躍。經(jīng)過整理后上演的《擊鼓抗金》,轟動三鎮(zhèn)。
已經(jīng)是第三場演出了,照樣是一票難求,座無虛席。
胡英杰不動聲色地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和著評彈的節(jié)奏輕輕地敲擊著手掌??吹叫隳飶呐_上傳遞下來的目光,心中暗自得意。一個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偶像將要委身于自己,那種成就感與滿足感難以言表。
恰時,馬駟奇忽然找來了,漲紅一臉的麻點,在他耳邊喊道:“團長,出事了!”
胡英杰嚇了一跳,把馬駟奇拉到門外:“什么事?小點聲。”
馬駟奇把黃救國開槍、敵機轟炸岱家山的情況說了一遍。
胡英杰聽了,怔了半天沒有出聲。
馬駟奇替胡英杰捏著一把冷汗:“倘若上頭追查下來,怎么辦?”
胡英杰慌忙跑到后臺交代了兩句,隨馬駟奇連夜趕回了岱家山。
在135團的營盤背后,有幾架木頭釘成的籠子,用來關押那些犯了重罪的士兵。少哉被馬駟奇關在籠子里,頭卡在上面,踮起腳尖才夠得著脖子。此時正值仲夏,山野的蚊子聞到血腥,趁機撲過來,爬滿了全身,咬他的肉,吮他的血。
天上沒有月亮,天氣陰沉悶熱,哨兵的刺刀閃著寒光。遠處不時傳來一聲悶響,腳下的大地一陣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