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中以沈婕妤和黃婕妤位分最高，沈紫薇又是淑妃的親侄女兒，也正是她在賞花宴上忽然提議來看"新良娣"的，余下諸妃嬪自然以她馬首是瞻-特別是黃婕妤、張美人二位，擺明了來看"沈氏內(nèi)斗"的笑話，全然噤聲，只瞄著眼睛豎起耳朵，瞧沈紫薇會如何應(yīng)對。

果然，這沈婕妤竟似充耳不聞，滿面帶笑，語染嬌嗔，直說道："日子漸熱了，便來得晚了些，姑母可別怪紫兒啊。"

她自顧自和淑妃說話，自顧自坐在青薔方才所坐之處，全將一旁下拜之人視若無物。沈青薔卻也不惱，更不待她吩咐，徑自直起身來-淑妃娘娘所居之錦粹宮紫泉殿，地面上鋪就著西域進(jìn)貢的清凈石，太監(jiān)宮女們一日里至少要揩過兩三次，端的是纖塵不染、光可鑒人。沈青薔卻著意拂一拂衣裙，似要將什么東西撣落下去，方昂然起身，侍立一旁。

-沈婕妤這個下馬威莫名其妙未果，心中愈加惱恨；而在她身后，已有人相互交換著調(diào)侃的目光，掩口竊笑不已。

淑妃娘娘的一雙美目似張非張，將這一段小小鬧劇盡收眼底，卻不語，只是笑。

"……諸位姐妹坐吧；這位是今年入侍的'沈良娣'，待其'宵行'之后，便要?dú)w入四宮之內(nèi)了-彼此先親近親近，也好。"沈淑妃淡淡說道。倦意未散晚妝初成，倒有一番別樣風(fēng)姿。

下首坐著的諸妃卻沒有她此時(shí)的閑適，各自心中盤算：淑妃娘娘不咸不淡的這句話，可究竟是什么意思？猶記得年前沈紫薇甫入宮時(shí)，沈淑妃便一口一個"紫兒"了，難道真的有如謠言所傳，親疏有別？內(nèi)有隱情？

就連沈紫薇都對這樣的說辭大為詫異，不顧失儀，用飽含強(qiáng)烈疑惑的眼神緊盯著姑母看。片刻之后，想是已有所得，神色頓時(shí)平和下來。初時(shí)那劍拔弩張的氣勢也就蕩然無存了。

"……那個……沈良娣可生得真好看，倒像是和淑妃娘娘一個模子套出來的。"冷不防，忽有人突兀地開口道。

眾人的目光立時(shí)便匯集在她身上，沈紫薇的眼神尤其尖刻，直把那人嚇了一跳，面色都變了，顫聲道："娘娘……這個……這個……"

沈紫薇冷哼一聲，轉(zhuǎn)過頭去，她已看得清楚明白，此人是東偏宮昭華宮的王美人，年紀(jì)既大容貌又平庸，更是在這宮中第一個拙心笨口的，卻還偏愛攀龍附鳳努力鉆營，素來都被其他嬪妃當(dāng)成醒脾的引子、捉弄的活靶。今日想是有心討巧的，卻聽不懂畫外之音，白觸了霉頭。

-座中諸妃又是一番竊笑，越發(fā)笑得那王美人坐立不安起來。

"……我倒覺得，這個沈良娣的樣貌，倒和王姐姐相像呢-斷是個'有福'的。"說這話的，自然是牙尖嘴利的黃婕妤。她一廂說，一廂還悠然自得地手持絹扇向王美人一指，眾人更是哄笑起來。

王美人白白的一張圓臉，登時(shí)通紅，這話她卻是懂的，說她"有福"，那便是明擺著在諷刺她肌豐體胖了。

王美人囁嚅著剛要開口，與黃婕妤焦不離孟的韓美人，在眾人的哄笑中不知又補(bǔ)了句什么，那些妃嬪們便笑得更加開心快意起來……

而沈青薔侍立一旁，眼見著這群全天下最為尊貴體面，也最為美貌多姿的女人，竟然圍在一起，拿著一個從衣飾穿著看來就頗為落魄的可憐人兒取笑，個個笑得花枝招展，個個笑得搖曳生姿-青薔便覺得從心底陡生一股無名煩躁之意，這光怪陸離的紫泉殿，她突然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尚書府里那滿口黃牙的針線婆娘、那持著棒槌追打她的廚婦、那日日把臉涂得五花六道的丫鬟們……青薔原以為，在這世上，只有她們才會以刺痛他人為樂；青薔原以為，只要離了尚書府，這樣的人，她便再也不會遇見……

-真傻，她可真傻。

那一日，沈婕妤帶著浩浩蕩蕩一隊(duì)如花美人，笑也笑夠了，鬧也鬧足了，方才志得意滿地離了紫泉殿。她們?nèi)ミh(yuǎn)之后，沈淑妃又拉著青薔說了好一會子閑話；在漫無目的地東拉西扯中，突然拋下一個問題："青兒，你覺得婕妤娘娘如何？"

沈青薔的臉上頓時(shí)現(xiàn)出一抹微笑，肅然答道："婕妤娘娘生得一雙好眼。"

沈青薔并不愿與人結(jié)怨，特別是和據(jù)說是自己姐姐的人。何況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不過是一枚棋子，拈在兩根纖纖素指之間，輕輕擊著棋盤的邊緣，隨時(shí)等待落地生根。

迄今為止，她依然不明白淑妃娘娘究竟在想什么。只因?yàn)槿雽m的是她而不是沈紫薇"真正的"妹妹沈素馨，為了消弭各種各樣的傳言和消息，沈家上下不知花費(fèi)了多少財(cái)力心力-而這一切難道僅僅因?yàn)樯蚴珏饝?yīng)過要"幫她"？十四歲的沈青薔也許還會相信，但十六歲的沈青薔早已學(xué)會懷疑一切。

做沈家的小姐實(shí)在沒有什么不好，入宮做貴人也的確有幾分世人眼里的風(fēng)光。即使你自身并不覺得什么，可單看下人們那份阿諛奉承的勁頭兒，單看沈夫人歇斯底里的樣子，單看妝奩中那些價(jià)值連城的珠寶首飾-就已足夠令絕大多數(shù)人迷失本性。

至少，她兒時(shí)所不屑、所嫉妒、所隱隱期盼的那一切虛榮，如今確實(shí)已經(jīng)得到了；即使那些虛榮的背后是一段生為棋子的注定命運(yùn)，她如今也已經(jīng)得到了。

求仁得仁，無論淑妃娘娘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要她怎么做，她都打算配合。

-棋子便要有棋子的道德，不是嗎？

-而那顆心，唯有那顆一直仰望著天空的心，即使身為棋子，她也絕不會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