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層樓的檢察院白天熱鬧非凡,夜晚卻像座荒涼的墳冢。她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黑暗的走廊里空曠地回蕩著,緊縮的心臟幾乎在寂靜中死去,每走一步,都是膽戰(zhàn)心驚。
所有的房間都關(guān)著燈,只有一個房間,有渾濁的光暈從門縫里傾瀉出來,審訊室。
女人的哭聲,伴著響亮的耳光和男人的辱罵,從那虛掩的門縫鉆了出來,像條恐懼的臍帶,緊緊纏住飄云的脖子。
她用力擰著自己的大腿,才克制住奪路而逃的欲望。每走近一步,如履刀鋒。那暴戾的噪音漸行漸近,她用顫抖的雙手推開審訊室的大門,看到被人動私刑的,正是自己的母親。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飄云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嚯y太過慘痛,鮮血淹沒了記憶。在那一瞬間,瘋狂就是整個世界,顛覆破碎,沉淪悲愴。飄云的大腦聰明而慈悲地做出了選擇性的遺忘。
她隱約看到自己顫抖孱弱的手,向那空虛的黑暗中伸去,向那時間的彼岸伸去,卻始終觸及不到她那可憐的母親,母親的臉,紅腫蒼白,顫抖的身體像暴風(fēng)雪中搖曳的枯草,卑微的,伶仃的。無數(shù)驚惶震怒的吼叫在她耳邊咆哮著,無數(shù)只強壯的手臂拉扯著她的身體。她沒有力量,所以任人宰割,無能為力。
當(dāng)理智與身體合而為一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人扔到了門口。大門禁閉,任憑她怎么拍打哭喊,就是沒有任何的回應(yīng)。天空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肆虐的寒流席卷了這片沉默堅忍的黑土大地。寒風(fēng)狂嘯,冰雪凜冽,萬物寂寥,人世無情。
飄云抹干了淚水,挺直了腰桿。用一種最幼稚,最無奈,最卑微,最激烈的方式,來表達(dá)她的憤慨和不平。
第二天一早,她舉著一塊“抗議執(zhí)法者濫用暴力”的紙板,跪在檢察院的大門口,跪在無情的雪地里。這一跪,就是一天,卻始終無人問津。
當(dāng)遠(yuǎn)方的落日像件血紅的棉襖,一滴一滴把血樣的棉絮抖落人間的時候,飄云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疲倦的靈魂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飛行了多久。她頭暈?zāi)X脹,四肢無力,幾乎要躺倒在地上。人們紛紛議論和猜測著這個女孩的目的和來歷。好奇、鄙夷、同情、刻薄的目光在她冰冷顫抖的身體上游移逡巡。圍觀的人,一波看夠了,心滿意足地走開。另一波又興致勃勃地圍上來,繼續(xù)指指點點。
在她快要支持不下去的時候,從人群中走出了隋洋。她抬起頭,看到了隋洋眼中的驚訝和心疼。她哭了。
在那之后,飄云常常會想:這就是命運吧,所以不可抗拒吧。
當(dāng)一個人面對生活的折磨已經(jīng)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宿命感是很強的。
隋洋用金錢和權(quán)勢編織成一張堅固的鐵網(wǎng),把她和她的母親從狂暴的海底打撈上來。在母親被送進(jìn)高間的那一夜,刻意邀功的隋洋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女人奉獻(xiàn)出的身體和感激。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么離經(jīng)叛道,特立獨行。卻偏又擁有不可逆轉(zhuǎn)的魔力讓人束手無策,除了俯首聽命,你別無選擇。
飄云知道自己不愛隋洋,從來沒愛過。可是除了潔白無暇的身體,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還給他什么?
他家境富裕,錦衣玉食,嬌生慣養(yǎng),他什么都有,唯一惦念的,就是她。她兩手空空,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她什么都沒有,唯一的財富,就是她自己。
一切就是這么順理成章。
隋洋的愛,是沖動而尖銳的,仿佛萬花筒里的碎片,有的鋒利,有的細(xì)小,有的如朱玉般清脆悅耳,有的如絲線般緊張華麗。
飄云如在鋪滿荊棘的花園中誠惶誠恐地躑躅穿行,有時被繁花迷了眼,有時被芒刺傷了身,有時把理想和心泡進(jìn)苦水里。
每次躺在隋洋身下,承受著他或沖動或溫和的激情,柔順地?fù)崦哪?,飄云總是舉重若輕地想,這個男人是愛她的,愛就可以解釋一切。所以這不是出賣,不是交易。沒有人對不起她,她不用覺得委屈。
她沒把自己當(dāng)作偉大犧牲的女人,自然不必忸怩作態(tài)地可憐自己。可憐自己也是一種卑鄙行徑,她不想卑鄙。
生活的喜怒無常往往厚顏無恥得讓人無從逃避,既然逃不了,那就只有一件一件地扛在肩上。飛刀一樣的變故和人性,刀刀精準(zhǔn),見血封喉。飄云對自己說,哪怕眼前是地獄,她也要在那支離破碎的傷口上,綻放出美麗的蓮花來。只有這樣,她才能說服自己,不要悲觀,不要絕望,生活沒有忘記你,世界沒有拋棄你。你,依然是你。
而且,你還有寒城。
寒城……龍?zhí)煊印?/p>
想起那個無所不能又冷酷刻薄的男人,飄云像只受傷的小動物蜷縮在床的一角,備受折磨的身心隱隱作疼。她用細(xì)瘦的雙臂環(huán)住自己,看到一顆受傷的靈魂躲在房間的角落里獨自飲涕。
寒城,我們可憐的,唇齒相依的相知相惜,是不是就這么不可饒恕,罪大惡極?
你了解我的一切,多少破碎,多少凋零,多少委頓,多少迷失,多少情不由衷,多少身不有己,多少不能說與外人的感慨嘆息,如果沒有你,我又能說給誰聽?
飄云拿著手機,看著它,如同看到那雙美麗憂郁的眼睛。她一直相信,當(dāng)它們望向金色陽光的時候,那曠世的憂傷,早已飛躍千里。滄海桑田,驀然回首,他仍在那個彌漫著樹葉清香的秋日午后,守侯著屬于他們的那場美好的相遇。
寒城,我們因為期待愛與被愛,而歷經(jīng)磨難地活著。我們彼此守望,彼此擔(dān)當(dāng),彼此安慰,彼此珍惜,這驚世駭俗的戀情,不是我們的恥辱,那只是我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