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等到外公的回來,而是等到了接她去醫(yī)院的車。原來在項目論證會上,外公突然急火攻心,當場暈倒。
如果剛才外公的質(zhì)問是她的噩夢,那么那場論證會便是外公更大的噩夢。一向自詡知人善用的他,這回真正地看走了眼,這一場論證會,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與騙局,有人給外公設(shè)下了圈套,只等著他一心一意地往里跳。老人沒想到,他苦苦努力了幾個月,眼見就要見到成功曙光,卻毀在最細枝末節(jié),最想象不到的地方。換作以前的天德集團,完全能夠經(jīng)受住這種潰敗。但是現(xiàn)在,一點風(fēng)浪都可以毀掉這已經(jīng)百孔千瘡的基業(yè)。知曉真相的那一刻,這位曾經(jīng)呼風(fēng)喚雨的老人轟然倒下。
此后的日子之于子柚而言,似乎是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夢魘。每天眼前人影幢幢,面容模糊,說著一串串魔咒一般的話,每一句話都仿佛死神的繩索,扼住她的脖子,也扼住外公的生命。
外公固然是個狠角色,可是他從來都善待自己人,為了一點點恩情可以為別人拋頭顱灑熱血。但是這些人,他們被外公一步步提攜至今,他們都受過他的恩情,卻在這種時刻,迫不及待地選擇自保,或者奪取。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親切的面孔,兒時抱過她嬉鬧游戲,送過她五彩繽紛的禮物,此刻都面目猙獰,充分演繹何為落井下石。偶有慈眉善目的悲憫面孔,她反而猜測這或許就是置外公于死地的那個猶大。
“子柚小姐,對不起,孫董待我有恩,可是我必須為我的妻兒負責(zé)。”這是誠實派。
“子柚小姐,請您在這里簽字。您沒得選擇,您只能信任我?!边@是陰險派。
“陳小姐,我們體諒您的心情,但是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不要讓我們?yōu)殡y?!边@是檢察院的人。
她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心力衰竭,無能為力,卻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人。每一個人在她的眼中,臉上都寫著“內(nèi)奸”兩個字。她不信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壓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卻是因為外公從昏迷中醒來。她滿懷喜悅地飛奔而去,但是他不認識她,不認識任何人,不記得任何事,他扯掉手上的針管,拽下懸掛的藥瓶,摔向試圖擁抱他的子柚。在他的眼中,那不是他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是他從小疼愛到大的那個外孫女,而是想要謀害他的壞人。
子柚終于支撐不住。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滴水不進,滴米不沾,不知今夕何年。
起初有人陸陸續(xù)續(xù)來看她,無非是反復(fù)的那幾套說辭。她在朦朧中聽到有人討論,這個女子是否快不行了,會不會死得比那個老頭子更早。
她不管了,她什么都不管了,但愿老天帶她與外公一起早日離開,不必再面對這一切。
真心為她流淚的只有家中的保姆:“子柚小姐,您不能這樣。老爺還需要您,如果他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您已經(jīng)不在了,您還要他怎么活得下去?”再后來,保姆也不來了。
她整日陷入昏睡狀態(tài),醫(yī)生給她扎針時有疼痛,卻發(fā)不出抗議的聲音。耳邊人聲喧囂,聲聲仿佛魔音入耳,她不堪騷擾,想開口請他們滾開,更想捂住耳朵,但她動彈不得。這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種狀態(tài),她疑心自己被外公砸成了植物人。
她在病床上反思自己這短暫的一生。她沒做過大奸大惡的事。雖然她缺乏一顆憐憫的心,可是她仍然從小學(xué)開始,在路上遇見乞討者時必定會給他們留一點錢,中學(xué)時她會偷偷地幫貧困同學(xué)交課本費,大學(xué)時她身在國外也常常做義工,直到現(xiàn)在她還供著幾名山區(qū)孩子讀書。她從小到大做過的最讓自己不恥的事情,是在年少無知時輕率地獻身給了江離城;她做過最罪惡的事,是刺傷了一個試圖非禮她的男人,并且沒傷到他的要害。她以為自己遭到的報應(yīng)已經(jīng)足夠了,為什么厄運卻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沒完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