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能寬恕我嗎？”

倉央嘉措審視了一下對方那雙恨不能把乞求化成血滴出來的眼睛，認真地點了點頭。

對方又磕了幾個頭，爬過去吻了吻倉央嘉措的靴子。

“你還有什么要求嗎？”

“佛爺！是我找到了您今世的圣體，為此，我的身與形應當畫到壁畫上；又是我冒充了您前世的圣體，為此，我的靈與肉應該萬劫不復。兩相折合，我若能被認為既無功也無罪就心滿意足了。我再沒有半點乞求，只求佛爺您……摸頂！我就終生有福了?！?/p>

倉央嘉措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著著實實地摸了他的頭頂，像老年人對孩子一樣。然后，傷感地說：“去吧。”

這個可憐的扮演別人的人，從此以后，才又得以扮演自己。

蓋丹進來稟報說，和碩特部的蒙古王子拉藏求見，問佛爺見不見他。

倉央嘉措心想，他既然是蒙古王子，也是佛教的信奉者，自己又難得見到外面的來人，當然是要見的。不過應當注意不要和他談論應當歸第巴去管的事情。于是說了聲：“請?！?/p>

蓋丹剛要出去回話，倉央嘉措又叫住他，好奇地問：“剛才進來的那個喇嘛斯倫多吉假扮五世的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絕不敢欺瞞您?，F(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詳細的情形，我都記在日記上了?！鄙w丹老實地回答。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位六世達賴聰敏過人，如果一旦抓起大權來，決不亞于五世。他是不敢怠慢的。

“回頭把日記拿來讓我看看?！眰}央嘉措又夸獎了他一句，“你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不不，不敢當。一切都靠佛的指使?！鄙w丹高興地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拉藏王子來了，向倉央嘉措敬獻了哈達，行了拜見禮，兩人互贈了其他禮品之后，便敘談起來。

拉藏王子說：“那天舉行您的坐床大典的時候，因為勢如百川奔海，眾星捧月，未得細看佛面。今日您賜我這般榮幸，真是有福?！?/p>

倉央嘉措說：“請不必客氣，你看望我，我很感謝。歡迎你來?！?/p>

“怕不方便吧？偉大的五世我們就十分難見，而且總是距離很遠，連容貌都看不清楚?！崩仫@然是話中有話。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倉央嘉措品出了其中的滋味，生怕因為什么事和什么人——尤其是有權勢的人——的不和而鬧出亂子，遂含有勸解之意地說：“信佛之人，到底都是一家?！?/p>

“是的?？煞痖T中也有敗類。您聽說過噶爾丹的事吧？”

“不知道。我需要專心學經(jīng)，政事由第巴去管。”

“不過，政教合一在西藏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薩迦王朝，第二次是帕竹王朝，第三次是五世達賴的噶丹頗章，這正是我的祖父固始汗幫他建立的。如果您不學著執(zhí)政，達賴的宮室雖高，也還是在金頂之下?！?/p>

倉央嘉措聽到這里，明白了這位蒙古王子的意思，他的矛頭顯然是對著第巴的。但是自己有什么能力和第巴爭權呢？又有什么必要和他爭權呢？他沒有嘗到掌權的甜頭，也沒有去找那種麻煩的興趣。他有著過剩的藝術氣質(zhì)，在領袖欲望上卻極其貧乏。但他對于拉藏王子的勸告既不能反對，也無法贊同，只是沉默。形勢顯然是十分復雜的，他意識到了自己在扮演著一種并不情愿扮演的角色。也許，他的結局還不如那個被“恩準”到深山去終生修行的五世扮演者。駐扎在西藏的蒙古人和第巴桑結甲措之間的矛盾，他已經(jīng)多少有所覺察。這將是一個無底的陷阱，他毫無必要去接近它的邊緣。因此，他只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