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亞握著他的手，跟著他一起到了后院，后院有一口井，已經(jīng)枯了。張昭拍著井沿兒，百順說：“當時祖奶奶就是跳這口井死的?！卑夙樥f的祖奶奶，就是張昭爺爺?shù)哪赣H，張昭說：“我太爺爺是讓鬼子逼死的，我爺爺就當了兵跟部隊走了，老太太大概覺得活得沒盼頭，想不開，跳井自殺了，當時我奶奶和我二姑還住這兒?！?/p>

回到村里，百順殺了豬請全村人吃飯，大家都跑來看將軍孫子，張昭跟各位叔伯大爺兄弟輪番敬酒，喝的是老家特產(chǎn)的榆樹大曲。晚上，百順騰了間屋子，把火炕燒得旺旺的，張昭醉醺醺地躺在炕上，外面響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

他對小亞說：“從小我奶奶就給我講東北的火炕，熱乎氣往上蒸著，真暖和。”

小亞拍著他，“快點睡吧，喝了那么多酒。”

他往前湊了湊，把頭埋在她身邊，說：“你給我掖掖被子?！?/p>

小亞伸手把被子給他圍好，只露出半個腦袋。他閉著眼說：“我奶奶等了我爺爺一輩子，老爺子年輕時候去抗日去打老蔣，后來又抗美援朝，等從朝鮮回來，以為仗終于打完了，又調(diào)到別處參加建設(shè)。我奶奶一個人把我二姑和我爸帶大，后來又帶我。等我爺爺終于調(diào)回來一家團圓，她就去世了。”

小亞撫著他的額頭，板寸硬扎扎地劃過掌心，他從被子里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聲音很輕地說：“你會陪著我吧……”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張昭的酒勁才過去，收拾好東西，吃了百順媳婦準備的午飯，他們就要離開了，全村的人都過來送行。村長爹說：“讓大柱子趁還能走動，回來看看老家?！睆堈颜f一定跟他爺爺說。百順開著拖拉機把他們送到鎮(zhèn)上，張昭塞了一疊錢給他，百順不要，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生活好了，不比過去。張昭硬塞到他口袋里，說這是老爺子的意思，這么多年在外面，對家里兄弟子侄都沒照顧到。又對百順說有時間帶家里人去北京玩，百順答應(yīng)了“去首都看天安門去”。

包了一輛車，張昭和小亞去了機場，飛往哈爾濱。

哈爾濱的冰雪節(jié)很出名，兆麟公園里各式的冰雕藝術(shù)，玉砌銀鑲，巧奪天工，小亞拉著張昭走在夜色中，周圍是冰的世界，燈的海洋，仿佛置身于童話里一般。在一座五彩的冰雕天壇祈年殿前，他們合了一張影，兩張年輕快樂的臉擠在一起，那笑容讓人覺得，仿佛一瞬間對他們而言，就是天長地久。

從哈爾濱出發(fā)又去了滿洲里，在一望無際的呼倫貝爾草原上吶喊，在呼倫湖畔看最美麗的日落，在海拉爾參觀了二戰(zhàn)最后戰(zhàn)役的遺址，在雄偉的中俄邊境滿洲里國門前，高高的藍天，白云朵朵，金色的陽光映著國徽，國門上是迎風(fēng)飄揚的五星紅旗。

張昭揚頭看著紅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七個大字，說：“在軍校的時候，除了訓(xùn)練苦，并不覺得我們跟別人有什么不同。直到站在這里，才能真正感受到，我們是為了保護她而存在的?！彪m然規(guī)定不穿軍裝不能行軍禮，但他還是立正站好，向著國徽莊嚴行了一禮。

小亞看著他，這一刻的他和一直以來她所熟悉的那個嬉皮笑臉的形象完全不同，他的眼中充滿著肅穆和敬畏，也許從這刻起在他的身上，某些東西正漸漸地褪變。

當天晚上，他們住在滿洲里市一家賓館里。張昭的手機響，那時的手機最先進也只有愛立信T18那種型號較小的磚頭，信號還不好。一看是牟宇來的電話，他接起來，換了幾個方位，終于在窗戶邊才勉強能通話了。牟宇一上來就問他：“腳趾頭凍掉沒有？”

“真他媽冷！”張昭說，“我洗完澡出門買個煙，半分鐘的工夫，回來一頭冰碴兒?！?/p>

牟宇說：“這不算什么，當年我們老頭在東北當兵，晚上在野外尿尿，撒出去就凍一冰柱?！眱蓚€人討論了一番天氣問題，牟宇才問他：“出去一趟光玩啦？去沒去邊境上貿(mào)易市場轉(zhuǎn)轉(zhuǎn)，有商機沒有?。俊?/p>

張昭說：“怎么著你想當?shù)箖籂斃?？皮夾克望遠鏡都被八十年代那幫人倒騰臭了，要不你運點衛(wèi)生紙來得了，我發(fā)現(xiàn)這衛(wèi)生紙還是個緊俏貨，我住這地方特摳門，就給一小卷，還得管他們要?！?/p>

牟宇說：“院里發(fā)的勞保紙正愁用不完呢，恨不得冬天燒爐子使，你甭回來了，我給你運去，你就跟那兒成立一首都衛(wèi)生紙經(jīng)銷辦事處，讓倒兒爺們都跟你拿貨?！?/p>

張昭說：“沒問題，你趕緊吧，順手再給我發(fā)配倆漂亮姑娘當銷售?！?/p>

“你那不有一現(xiàn)成的嗎？”

“這是辦事處老板娘，頂多再兼一個形象大使，不管拉客戶?！毙喡犓灿詈f八道，甩了一個枕頭過去，小聲說：“你才衛(wèi)生紙形象大使呢！”

牟宇在電話里說：“行，我這就發(fā)貨去，用過的要嗎？”

張昭說：“別別別，毛子軍售不仗義，給咱們玩霸王條款，不能讓他們挑著話茬兒說咱拿衛(wèi)生紙報復(fù)他們?！?/p>

小亞喊：“你們倆到底有沒有正經(jīng)話說？電話費老貴的！”

張昭沖電話里說：“我媳婦問你有正經(jīng)事沒有，我這老站窗戶邊也不安全，在邊境上，萬一外面有個壞分子給我一槍，辦事處就沒主心骨了。”

牟宇說：“你最近聯(lián)系過夏葳嗎？”

張昭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掃了小亞一眼，轉(zhuǎn)過身去說：“沒有，怎么了？”

“我昨天去海軍醫(yī)院接我們家老太太出院，看隔壁病房里躺的姑娘像是她。我當時扶著老太太也沒法進去看，就問問你，我以為你知道呢?！?/p>

張昭說：“我不知道，有兩三個月沒打過電話了，等我回了北京看看去?！?/p>

“你什么時候回來？”

“明兒下午到家?！?/p>

牟宇說：“你回來去看看吧，我們老太太是犯心臟病，住那區(qū)的都是泵有毛病的?！?/p>

張昭“嗯”了一聲，兩人又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小亞看他臉色不像剛才說笑那樣了，問他：“怎么了？”

張昭抬頭看她說：“沒事啊。”

“后來跟牟宇說什么呢，那么嚴肅？”

“他們家老太太犯心臟病住院了，回頭我看看去?！?/p>

小亞問：“我陪你去嗎？”

“回家好好學(xué)習(xí)吧你，高三了整天就知道玩?！?/p>

她瞪他一眼：“這話你也好意思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