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輕輕拭了拭額前的汗珠，重新將背上的行李緊了緊，隨后嘴角揚起可愛的弧度，綻放出快慰且自足的笑容。順著山路，再過半天就能抵達(dá)師門了。威嚴(yán)的師父，慈愛的師母，和善的師兄弟，還有師父唯一的女兒、那個自己打小就偷偷喜歡的小師妹，再過半天，就都能見到了?！澳嗳?，不倒翁，還有這個桃花發(fā)簪……看到這些小玩意兒，嘿嘿，小師妹保證開心得跟鳥兒一樣?！鄙倌曜旖怯指∑鹨唤z淺笑，帶著些許青澀的甜蜜與患得患失，在晨曦的微光中彌散開來，甜美如幼童。

這座山巍峨崢嶸，高險無比，遠(yuǎn)遠(yuǎn)看去，宛如一柄倒轉(zhuǎn)劍柄、直刺青天的利劍，令人望而生畏，正是名滿江湖的“鑄劍山”。

山得此名，只因山上的“鑄劍派”。顧名思義，鑄劍派以鑄劍獨步江湖，所鑄利劍非金非玉，銷鐵如泥。得到鑄劍派之劍乃武林中人共同的夢想，因為那是身份、名望與力量的象征，所以江湖中凡有名氣者，都或明或暗地覬覦，甚至甘冒喪命的危險上山盜劍。然而鑄劍派守衛(wèi)極為森嚴(yán)，對盜劍者一律格殺，因此非正常途徑流入江湖的劍屈指可數(shù)。

鑄劍派現(xiàn)任掌門人宗萬劍當(dāng)真是才能卓越，全心研究鑄劍三十年，竟然找到了鑄造“靈劍”的方法。半年前，宗萬劍召集全體門人宣布了此事，并起名“無塵”，取“濯天下之污穢，獨收清澈”之意，又命少年和其他幾個門派精英下山尋找“自然精華”，而他則親自去鑄劍山絕頂聚集天地靈氣。五個月后，少年沒打聽到任何消息，正自憂心，忽然接到了師父的親筆書函，稱靈劍已成，速回慶賀。少年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在這一天的清晨到達(dá)鑄劍山腳下。

少年敲響紅木大門的時候已是大日西沉。蒼山如海，殘陽把天穹一角染成血紅。

“瘦猴兒，開門啦！”無人答應(yīng)。

“瘦……哈哈！陳師弟，開門，我回來啦——”

還是沒有人答應(yīng)。少年覺得奇怪，伸手一推，二丈高的大門竟然呀地一聲向后傾倒，摔在地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沉抑聲響。

隨后，少年驚呆了。

過道上滿是殘枝落葉，鴉屎鳥糞，還零星灑著已經(jīng)泛黑的血！怎會這樣？莫非……少年腦門一涼，一顆心不知沉到了什么地方。他怪叫一聲沖進(jìn)大門，奔過前庭，奔過別院，奔過后堂，一直奔到后院，像發(fā)了瘋的野獸那樣野蠻而又無助。他驟然加劇的心跳如鼓點般鏗鏘有力，而他渾濁的呼吸，像極了瀕死之人發(fā)出的絕望呻吟，仿佛是對人世的扣問與聲討。

昔日整齊別致、花草相映的庭院早就狼籍不堪。師兄弟們的尸體橫七豎八地躺著，連全尸都屬少見，已經(jīng)開始腐爛，師父與師娘的尸體更是被糟蹋得殘不忍睹。師父血肉模糊、唇角盡裂，師娘雙眼被挖、表情扭曲，二人死前所受的折磨與痛苦可見一斑。

少年癱倒在地，咬住手掌嗚咽起來，聲似夢囈，低若游絲。不多時，鮮血便順著唇角流下，墜落在地，一滴，兩滴，像凌空盛開的詭異紅花。

少年突然猛竄而起。他還沒有看見他的小師妹宗飛妍！他張口大呼，奔前奔后，仍是沒有找到。一瞬間他竟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

當(dāng)然，一起消失的，還有那柄剛剛鑄就、名為“無塵”的靈劍。

富麗堂皇的殿堂到處充斥著尸臭。濃烈的血腥味讓少年覺得分外惡心，腹中劇動猶勝翻江倒海，喉嚨一甜，終于忍耐不住，穢物自口洶涌而出。

少年掘坑將師父師娘、以及師兄弟們埋葬。此時正值仲春，桃花本應(yīng)開得正艷，卻不知為何，漫山遍野的桃花一起飄零而下，紛落如雨，蓋住了這上百座新墳，濃墨重彩地點綴了他們的死亡，似乎在印證著生命的無常與善變。少年緩緩抽劍，在臂上清清楚楚地刻下“報仇”兩個字。鮮血汩汩而流，觸目驚心。

望著桃花，少年怔怔地想，這些艷麗不可方物的小精靈，還不及她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