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望去,只見沈家的大門口,窩著一團影子,遠(yuǎn)遠(yuǎn)瞧著不真切,竟然看不出那是什么東西。
冰凝早已拔劍在手,搶先走上前去,我們隨后跟著。走到門口,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那團影子居然是個人。那個人正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見到有人走過,她抬起頭來。冰兒眼疾,驚叫道:“落落!”
我這才認(rèn)出,眼前的人居然是落落!借著燈籠的光芒,我看到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凍得直哆嗦。她見到我們,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跑。冰兒忙喊道:“落落!"
她還沒跑出多遠(yuǎn),冰凝行動敏捷,早已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她還想再跑,卻是不能夠了。冰凝把她抓到我們的面前,她低著頭,低聲喊道:“小少奶奶,表小姐……”話音還沒有落下,眼淚倒先流了出來。
我吃了一驚:因為我認(rèn)識的落落,是個剛毅寡言的人,從不會輕易掉淚的。我的心里頓時乍涼,輕輕問道:“落落,姐姐呢?”
落落抬起迷離的淚眼,抽抽嗒嗒地說道:“那日,小少奶奶你叮囑我在西蕩口等大少奶奶,但是等了半日,并不曾等到。我心急之下,跑到大少奶奶的娘家去詢問,誰知柳老爺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他百般追問我大少奶奶怎么啦,我眼見著瞞不過,只好如實說了。柳老爺受不了刺激,一病不起,我只得留下照料他,同時也是心里存了一絲想頭,希望有朝一日,大少奶奶可以回來。哪里料到大少奶奶不但沒有……沒有回來,柳老爺他……也很快地病入膏肓,含恨而終?!?/p>
我想起柳雨湘被浸豬籠那日,落落跪在我的面前,雙眸清冷如水,只是懇求我大發(fā)慈悲,救柳雨湘一命。誰知到最后,竟還是我負(fù)了她。我的心中有些不忍,只癡癡看著她,不知說什么好。反而是冰兒,已拉著她的手,問道:“落落,你如何會弄成今天這樣子?”
落落說道:“小少奶奶讓我收拾了些衣裳和細(xì)軟,去接大少奶奶。后來大少奶奶沒接到,柳老爺又病得厲害,我就把所有的衣裳細(xì)軟當(dāng)?shù)艚o柳老爺請大夫了。等到柳老爺去世,我也便落得今天這種地步。我今個兒來,原是想看一眼就離開的,沒想到居然碰到了小少奶奶和表小姐?!?/p>
冰兒動容道:“好個忠心的落落!你是雨湘嫂嫂的丫頭,為她落難至此,我自然不能不管你。你往后就跟著我吧。”
“冰兒,老夫人那邊,你可考慮到了么?在老夫人眼中,落落是私自潛逃,而且盜竊了很多東西。在沈家,丫鬟夾帶私逃,是很嚴(yán)重的罪名?!蔽姨嵝训?。
冰兒眼神堅毅,說道:“不管姨媽是什么意思,總之落落我是留定了。不為別的,我總不能辜負(fù)了她對雨湘嫂嫂的一片心?!蔽乙姳鶅盒囊庖褯Q,知道多言無益,便不再說話。但我的心里,總是有些疑慮的。我總是覺著眼前這個落落,和我以往認(rèn)識的落落是不同的。以往的落落,總是沉默寡言,木訥冷漠,可是今晚的落落,似乎說了太多的話,總讓我覺得仿佛她在有意掩飾什么一般。
回到沈家,寶寶仍在盡心竭力地照料沈洪。這時,沈洪的神智還是有些混亂不清。我喂他喝了一碗紅豆蓮子羹,就照料他睡下了。他現(xiàn)在晚上已不大犯罌粟癮了,便是犯,也不似以前那般厲害。
第二日,冰兒一大清早就去和老夫人稟報要收下落落做丫鬟的事。老夫人起初是不肯的,但是經(jīng)不住冰兒軟磨硬纏,再加上沈家的生意也確實離不開走南闖北的冰兒,老夫人只得退一步答應(yīng)。冰兒謝了老夫人,便歡天喜地去找落落說去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總潛伏著一種深深的不安。
晚上的時候,落落自告奮勇照顧沈洪,冰兒就來我的房子里找我。她央求道:“九容嫂嫂,你也教我學(xué)詩詞對聯(lián)吧?!蔽倚Φ溃骸氨鶅海阕R字也是不少,何必學(xué)這些東西呢?”冰兒紅著臉,不說話。我知道她心里還念念不忘那個薛白衣,便故意潑她冷水道:“詩詞對聯(lián)是長久的學(xué)問,并不是一日兩日可以速成的。冰兒,你經(jīng)常要出門去做大事,何必要學(xué)這些風(fēng)花雪月、玩偶喪志的東西呢?”冰兒不肯,非吵著讓我教她,我只得應(yīng)了。我從格式韻律教起,冰兒每學(xué)會一些,都開心得如同一個孩童一般。我?guī)状螁∪皇Γ弘y道愛一個人真地可以讓人改變自己么?那一瞬間,我的眼前閃過一個男子的影子。我的心里顫了一顫,便不允許自己再去想他。從決定嫁進(jìn)沈家,扔掉他戒指的那時候起,關(guān)于邢楓這個人的一切,我已決定強迫自己完全忘記,不只是忘了,還要當(dāng)從不曾認(rèn)識過。
冰兒學(xué)詩,幾成瘋魔。自從我教她后,一連四五天,她都自己琢磨。走路、吃飯、睡覺,無時無刻不在背詩詞歌賦。有的時候,我看著她,心里十分的暢快,如冰兒這般冰雪聰明的女孩兒,世間實在是不多見了。能夠每天看到她,同她說說話,于我而言,已是很幸福的事。因為我在沈家,是寂寥的。除了冰兒,我沒有一個可以交心的人。雖然明月欣兒和寶寶她們也不錯,但是她們始終是下人,主仆有別,如何都比不上我與冰兒在一起的自在暢快和無拘無束。
這些日子里,都是落落在用心照料沈洪。沈洪的臉色,看上去好多了。雖然他整個人還是不十分清醒,但是犯罌粟癮的間隔,卻越來越久了。夜間也不再聽到他痛苦的哭叫和呻吟。
日子若是這么一天天無風(fēng)無瀾地過去,那自然是極好的。但是世間之事,總有十之八九不能盡如人意。
元宵節(jié)那天,冰兒抽的姻緣簽上面,曾經(jīng)這么來寫冰兒的命運:“盡日桃花逐水流,三生石上幾度秋。風(fēng)中海棠薄暮色,一縷嬌艷心中留。”每每想起這四句話,我總是覺得寒意直沁骨頭,但過了這些日子,卻沒有什么事發(fā)生,我心里也就放下不少。
誰知,就在我放下心的那天晚上,沈家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件事,曾經(jīng)一度讓我消沉,也改變了我的很多想法,連同一起改變的,還有我后半生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