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莫忘了當年咱們是怎么活下來的,日后該怎么活下去。若能逃脫至局外,誰不想做個好人?
藺姜雙手托腮,盤膝坐在屋頂。
眼前是波光粼粼的鳳鳴夜景,月光恬淡,分外平和。
他嘆一口氣向后躺倒,盯著滿天星斗。
阿爺讓他去考武試,他不樂意,便從家里逃了出來。他當然不樂意。阿爺是兵部尚書,雖然是沒實質(zhì)軍權的文職,但好歹是玉帶紫袍。他去考武試,若是考不好,落井下石的人怕是能把整條長安街塞滿。若是考得好了,也一定會有風言風語說其中有貓膩。左右都是冤枉氣,他可不想受??歼@些東西有什么勁,不如去投軍,能拿軍功才實在。
他要做沙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英雄,就像從前的綏遠將軍殷孝殷忠行。上自開國名將靖國大將軍殷天鴻起,殷氏一門虎將都是藺姜心中敬仰的目標,尤其是綏遠將軍殷孝。
小時候,他曾偷偷趴在禁城墻頭看大軍開拔的氣勢恢弘,獵獵旌旗下,渾身正氣與天齊的戎裝將軍,虎躍驕陽的九環(huán)大刀,驚得他目瞪口呆,險些從墻上掉下去。
那簡直就是神話!
所以當聽聞朝廷以謀逆之罪誅殺殷氏父子時,他從藺府一路嗷嗷地號哭著進了太后的慶慈殿,憤怒地抓住圣上的胳膊狠狠啃了一大口,嚇得阿爺魂飛魄散,捧著紫袍烏紗在承天門前匍匐跪了一晝夜,直到圣上親自來勸扶,才敢動彈,卻已經(jīng)僵得爬不起來了。
事后阿爺抓住他暴打一頓,打得他屁股連起來腫成了個大鍋盔,半個月下不來床走路,阿娘抱著他直掉眼淚。那可是阿爺唯一一次打他。阿爺氣紅了眼說:“萬幸至尊不跟你個毛孩子計較?!钡挪还苓@些,他就認定了殷孝是英雄好漢,他也要做那樣的英雄,馳騁疆場,叱咤風云。
可阿爺卻偏偏認為他這是小孩子不切實際的妄想,說他高不成低不就,還說他根本吃不了軍營里的苦。
這一次他終于氣極,忍無可忍,和阿爺吵得天翻地覆。若是阿娘還在就好了。阿娘總能了解他,不像那個古板阿爺,總把他當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兒??砂⒛镆讶チ诉@么多年了。
直到如今,他閉上眼睛依然能想起那天,他被太后阿婆叫去宮里玩,待回到家里時,就見阿娘早已躺在床上了。他還傻傻地奇怪,還沒掌燈呢,阿娘怎么睡得這樣早。他趴在榻邊,一氣兒叫喚。直到伸手觸到阿娘冰冷的額頭面頰,他才猛地愣住了,憋了半晌,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次日阿舅家便出了事,阿舅、舅母和表妹都沒了,子恒表哥去了邊塞,此后沒了下落,有人回報說死在半道了。誰知道呢,沒準兒是真的。
一個家族在轉瞬之間便沒落了,落在孩子眼中,無非是曾經(jīng)溫柔可親的家人忽然消逝。
那種孤獨和冰冷,從母親緊閉的雙眼、緊蹙的眉心流瀉在他的指尖,融入他的血液,烙下深深的痕跡。
那時他才十一歲。他從此害怕看見別人的睡顏。
從那時起,他和阿爺之間就幾乎沒太平過。盡管他其實心里瓦明,阿娘是裴貴妃的嫡親妹子,阿娘的死是受了裴妃案的牽連,可他依然怨怪阿爺。身為一個男人,卻連自己的女人都無法保護,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甚至以她的死茍全安平,這還算是男人么?
藺姜翻個身,閉起眼,擰著眉。
他來皖州是來投軍的,投皖州白家軍,今朝最富盛譽的一支軍隊。他定要混出個模樣來,好讓頑固迂腐的臭阿爺瞧瞧,也好讓阿娘得以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