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墨鸞揣度著,小心問道,“你做錯了什么,太后罰你在這里?”
陸祥譽道:“皇太后殿下讓我唱曲兒,我沒唱?!?/p>
“為什么?”墨鸞問,“你……你唱得很好聽呢……”
陸祥譽靜看她片刻,默默轉身,倚墻坐了下去,“你真的覺得我唱得好聽么?”她略揚起臉,挑眉看向墨鸞。
墨鸞靜默點頭。
陸祥譽笑了,靠在墻壁上,緩聲道:“噯,我沒幾天好活了,但我有個故事不愿自個兒帶進土里去,你想不想聽?”她也不待墨鸞回答,兀自便說了下去:
“從前有個男人,精通五音六律,任至樂府司令丞。他的妻子是他前往西域求學時相識的,而后就一起回了中土,一直恩愛幸福。可當朝太后卻看上了他,以權勢相脅迫。為了妻兒安平,他只能屈從了。
“那時,太后的女兒戀上了新科的狀元郎,與駙馬感情寡淡,令太后頗為頭疼。太后要公主與她的情郎斷絕,公主卻拿那樂官之事反質(zhì)問太后。于是,太后一怒,便做下毒謀。
“她指人誣蔑那樂官的妻子彈唱反詞,稱胡女有不臣之心,將樂官一家責成死罪。而那所謂的反詞,卻正是公主傾慕的狀元郎所作,于是自然要連坐。
“那樂官與狀元本是好友,于是一己扛起全責。公主與狀元攜手逃出帝都而去,但樂官一家卻是慘死。
“樂官的妻子在獄中產(chǎn)下一名女嬰,她苦苦哀求獄卒放孩子一條生路。終于動了惻隱之心的獄卒便謊稱孩子已經(jīng)死了,將女嬰裝在盒里抱了出去,丟在護城河中,任其自生自滅。
“可老天有眼,那孩子活下來了,長大了,從母親留下的血書中得悉一切,所以她回來報仇。她發(fā)過誓,定要那歹毒的仇人血債血償。
“于是這個姑娘跟著一個曲藝班子輾轉回到了京城,攀上了至尊的九子,為的便是復仇??墒撬齾s……”
說到此處,祥譽忽然頓下來。她靜了許久,忽而一笑,“沒有可是,她很快就能替她的爺娘兄長復仇了。”她站起身來,穿過封定木條的窗口,深深盯著墨鸞的眼睛。
瞬間,墨鸞只覺得那雙藍眼睛像一個凄冷的旋渦,竟能將天地星辰也吸進去,令人不寒而栗。她張口欲言,卻覺胸口悶痛,頸嗓陣陣發(fā)堵。
“你聽說過這故事么?”陸祥譽眸中泛著異樣光華。
墨鸞默然搖頭。
“也是,你看來不過十五六歲吧?那時你還未出生哩?!毕樽u輕哂。她將頭輕抵著窗欄,仿佛回憶著那遙遠的過去,“當時可是很轟動的事呢。那公主正是當今皇帝同母的胞妹,那位狀元也十分有名,姓姬,好似是叫姬雍吧。這些年過去,也沒人敢說了,后來人就都不知道了?!?/p>
驀地,墨鸞只覺腦海里轟隆一陣嗡鳴,禁不住渾身戰(zhàn)抖,“你……你再說一遍!”她一把抓住窗上木欄,任粗糙木刺扎得手心生疼,她驚亂催問,“那……那狀元叫什么?公主呢?公主的名字……你知道嗎?”
陸祥譽十分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道:“叫姬雍。我沒記錯,就是這個啦。公主的名字……”她忽然神秘地笑了笑,“公主的名字一般人不知道呢,但是我知道。阿娘的遺書里說,她叫姜宓,平陽長公主李姜宓。我阿娘說,公主是她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你看,我沒有說謊騙你喲。”
姬雍,姜宓,那是,父親和母親的名字。
剎那,墨鸞只覺如墜深淵,悶得喘不上氣來。洪流襲來,心間一片茫茫。
不……這不可能……她是聽錯了,想多了。她如是對自己說。然而,卻分明有另一個聲音一字字釘在她魂魄深處,告訴她,那是她的爺娘,正是她的爺娘。
這些事,哥哥知道么?還有別人知道么?為何……為何阿爺與阿娘,從未對她提起?
可如今,阿娘已不在了。而阿爺……阿爺和阿弟,卻又在哪里?
“你怎么了?”祥譽見她神色不對,不禁問道。
墨鸞呆了半晌,才終于緩過神來。她靜下來,目光游移,緩緩抬眼望向祥譽,輕聲問:“你……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你便不怕……”
“窮獸之搏,拼死一奮,還有什么好怕的。無須你去說,那女人也什么都知道,但她那樣的人不會將我放在眼里。我愈張狂,她愈會看低我,愈會要看我的好戲?!毕樽u孤冷哂笑。她忽然湊上前來,放低了嗓音道,“但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不是什么宮女,太后絕不會讓一個宮女隨意在兩殿走動,你是九殿下說的那個——姨媽家的表妹,我猜得對么?”這次,她微笑了。
墨鸞心尖一顫,但已不能反駁。
祥譽微笑而嘆,“殿下告訴我,你不想嫁給他。所以我知道,你和那些女人不同。飛上枝頭,貴為王妃,盡享榮華清閑,這是多么好的事情,何況殿下是個好人,任何人只需瞧上他一眼都該看得出。你卻不稀罕。所以我覺得,你是不一樣的,我可以相信你?!彼椭皺冢兆∧[的手,道,“替我把這個故事說給殿下聽吧。請你告訴他:祥譽從來沒有愛過他,所以不值得他記掛,請貴人莫做傻事,忘了那個辜負他的女人,開心、平安地過自己的日子。”她含笑說著,淚卻已流了滿面。但她倔犟地轉過身去,將淚光藏在陰影里。
墨鸞只覺心中酸楚,泛著濃烈苦澀,震撼良多,一時竟不知究竟為了哪一樁。
她立在屋前白月下,緊緊咬著唇,齒間一片腥甜。
忽然有一陣喧嘩吵鬧聲傳來,依稀竟是鳳棲殿方向。
鳳棲殿,那是太后的寢殿。
“殿下?!”祥譽猛回身,緊緊抓住窗間木欄,指骨節(jié)節(jié)青白,凄惶旋起。
墨鸞神色一緊,眸色急變,愈漸不明。她靜了好一會兒,宛如雕塑,忽然,向著鳳棲殿方向飛身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