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宮

富貴人家的孩子要么早早地知曉人情世故，要么變得驕縱不可一世。而如今年方十歲的太子殿下正處于兩者之間的尷尬時期。武德九年之前，他不過還是秦王府的世子，盡管地位尊貴，說到底也只是個頗愛玩樂的孩子。父親母親天天忙于朝中、府里的大小事務(wù)，姨娘們對自己的態(tài)度也很是縱容，只由得他領(lǐng)著幾個弟弟們爬上爬下地瘋玩著，必要時還得出面幫他們掩飾。當(dāng)然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書也是要念的，不過憑一點(diǎn)小聰明也就這么應(yīng)付過去了。

偶爾的時候，看見父親在家里緊鎖的眉頭和外頭那副英姿颯爽的樣子很不相同，而母親獨(dú)自一人在后院里立著時的那種面無表情與平日里總是溫婉堅(jiān)定的微笑模樣也仿佛判若兩人?？赡顷P(guān)他李承乾什么事呢？他和弟弟們自幼都由乳母帶大，父母的世界對他而言還有一段很遙遠(yuǎn)的距離。直到那一天，他一早便沒見著爹娘，韋姨娘將他和四弟緊緊地?fù)г趹牙铮粍右膊粍?。外邊傳來令他害怕的喊殺聲，而且似乎越來越近，然后韋姨娘的手臂仿佛也在顫抖著，他心里知道，有大事發(fā)生了。

又過了很久很久，外邊的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他想說話，可一轉(zhuǎn)頭，看見身旁的四弟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像極了母親，頓時身體仿佛被定住了，一動也不能動。這時，門被打開了，他先看到了英雄一樣的父親朝自己走過來，將自己高高地抱起，帶著響亮的笑聲。伏在爹爹的肩上，他又看見了娘親，微笑的臉龐后面藏著滿臉的疲倦和悲傷。隨后，娘親抱起了四弟，輕柔地向喜極而泣的韋姨娘道謝。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著，閉著眼睛聽自己的乳娘和丫鬟說著爹爹在玄武門時的英姿、娘親在勉勵將士時的雍容高貴，還有太子宮中和齊王府的血流成河。承乾忽然意識到那個總是帶著開朗的笑容將自己抱著到處玩耍的四叔已經(jīng)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這之后的幾天里，整個王府就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弟弟們被姨娘牽在手里或抱在懷中總是待在前院。只有自己和四弟跟在父親和一大群叔叔伯伯身邊坐著。后來，他偷偷地溜了出來，到了娘親常在的那個院子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站在樹邊，看著旁邊的一口井，一動也不動。

他嚇得有些傻了，直到舅舅從另一邊走過來將娘帶走，才緩過氣來。

到了夜間的晚宴上，娘親又變成了原來的那個娘親，舉手投足間尊貴無雙，可是，承乾卻第一次意識到，和府上其他所有人不同，娘是不開心的，甚至是很難過的，也許和自己一樣。

后來，爹成了太子，他們?nèi)野徇M(jìn)了宮里，又過了幾個月，爹又成了皇帝，自己變成了太子，開始獨(dú)自住在這冰冷的宮殿中，周圍所有的人，除了父親母親和很少再見面的祖父都要恭謹(jǐn)?shù)胤Q呼自己為太子殿下?？蓮哪且豢唐?，他卻開始羨慕著四弟，可以和娘親住在一起，也在那一刻，他開始害怕父親，因?yàn)樵?jīng)也是太子的大伯父便是被父親給一箭射死的。

爹和娘親變成了父皇和母后，自己先是他們的臣子，再是他們的兒子。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自己肆意地懲罰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時，那種恐懼會慢慢退去。于是，他學(xué)會了在太傅、父皇和母后面前禮敬和孝順，回到東宮，就恢復(fù)到散漫、任性無禮的模樣。

如果可以，深夜的時候，承乾常常在心里想著，如果自己一輩子都是秦王世子的話，那不知道該有多好。

母后出宮養(yǎng)病，父皇忙于國事。李承乾很開心，雖說李綱那個老頭真的很啰唆，成天說些君臣父子之道，不過只要把書背出來，也就不管自己了。他在東宮逍遙自在、散漫得無邊無際。

有一天，李老頭身體有恙，放了太子一天的學(xué)，承乾玩累了，一個人爬上了樹，躺在樹叢間望著天空。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身邊的小太監(jiān)小李子的叫聲，等他到了樹下，承乾丟了個果子在他頭上，嚇得小李子尖叫白日里見鬼了。

承乾開心地爬下樹，神氣地笑話他："怎么，當(dāng)本太子是鬼？小李子，你膽子夠大的。"

小李子服侍了太子有一段日子了，也不怎么害怕，只是口上說了兩聲該死。看見太子眉目間有些不耐煩了，連忙回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旨意傳到顯德殿，奴才找了您有一陣了，淡云姑娘怕是等久了。"

"淡云姑姑？母后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先去找父皇？"承乾有些不解，隨即加快了腳步。

回到顯德殿，承乾剛想要跪下接旨，卻被淡云雙手?jǐn)r住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只是讓奴婢來傳個話。

承乾雖然與母親并不十分親近，可是對母親身邊的三個貼身宮女很是喜歡："淡云姑姑，承乾好久沒見著你們了。"說著，便往淡云懷里撲去，撒嬌起來。

淡云從小就跟著長孫，原本也就絕了嫁人的念頭，對小姐的孩子自然也十分疼愛，雖然心里清楚太子的頑劣，可小姐不管，她們也不好插手。她笑著整了整承乾的衣服："殿下又往哪里玩去了，弄得一身的臟。不過今后可好，終于有人管著您了。"

"什么？淡云姑姑，你快說清楚！"承乾心里一驚。

"皇后娘娘讓奴婢來接殿下去別莊住上一陣，殿下可高興？"

"真的？不用在這宮里？母后要接我一塊住？"承乾還是不敢相信，從小對娘親的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心情頓時變得復(fù)雜起來。

淡云心中也很是歡喜："不過，殿下還得和奴婢一起去向陛下請旨。"

"??？"承乾有些失望，"要是父皇不答應(yīng)呢？"

"殿下放心，只要皇上問起您，殿下只說，百善孝為先便是了，這可是皇后娘娘叮囑過的。"

承乾的心跳得飛快，仿佛母親此刻就在自己身邊一樣，這一年多來日思夜想的生活終于快要變成了現(xiàn)實(shí)。

"父皇在凌煙閣？"承乾向淡云詢問道。

淡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甘露宮的宮人說的，陛下從未時起就在了。"

"淡云姑姑可去過凌煙閣？"

"奴婢陪同皇后娘娘進(jìn)去過一回，所以能認(rèn)得路。"

承乾很久沒有與旁人這么隨意地說過話了，便高興地纏著淡云說了許久，直到兩人站在了凌煙閣的門口。

淡云覺察到太子開始緊張起來，心下一軟，安慰道："殿下不用擔(dān)心，皇后娘娘如今病著，陛下不會隨便駁了娘娘的意思。"

貞觀初年的凌煙閣并不像它十多年之后的作用那么出名，此時，這里不過是李世民臨時休憩或玩樂的地方，它建于整個太極宮的最高處，頗有凌煙浩渺之感。

待內(nèi)侍通報(bào)了之后，承乾和淡云便見到了皇帝。

承乾一看見坐在父皇膝上的八弟李貞和坐在一旁的燕賢妃時，心里便不怎么舒服，于是干脆低著頭。

"淡云，你怎么回宮了，可是皇后有什么不妥？"

"回陛下，皇后娘娘正在靜養(yǎng)中，心里很是惦記太子殿下，希望陛下能準(zhǔn)許殿下去別莊住上一陣。"淡云的語氣很是平靜。

頓時，屋里的空氣像是被凝固了，剛滿半歲的李貞隨即便哭了出來，燕妃連忙將兒子從皇帝的腿上抱了起來，溫婉地行禮告退。

李世民點(diǎn)了點(diǎn)頭，過了一會兒，承乾有些忍不住了："父皇，兒臣也很想念母后。"

"太子，國之儲君，怎么能隨意離宮，你的授業(yè)又該如何是好？"皇帝聲音很是低沉。

承乾心一橫，抬頭道："回父皇，圣人曰：百善孝為先。母后尚且病倒在床榻之中，兒臣實(shí)在是心有所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