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寫意走得很慢，還沒到住處，就被柳丹青追上了。

“不舒服？”他還是淡淡的語氣，可是擔(dān)憂從眼角逸出來，怎么也掩飾不了。

“有點(diǎn)，”她坦然回答，“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看看?！绷で嗖挥煞终f地拉起她的手腕，手指微動(dòng)，竟在路上把起脈來。

李寫意連忙掙脫，卻被柳丹青捏得更緊。她索性聽之任之，默然地望著他。

過了好半天，柳丹青才松開她，秀氣的眉毛微微一緊，“你的脈息很奇怪?！?/p>

“小時(shí)多病而已，不礙事?！崩顚懸獾卣f完，便要離開。

柳丹青卻再次抓住她的手，眸色清明地望著她，柔聲說：“我?guī)闳€(gè)地方?！?/p>

李寫意詫異地望著他，想了想，沒有抽開手，任他帶著自己往后山走去。

一路雜草橫生，道路泥濘，她跟著走了沒多久，就氣喘不休。堅(jiān)持了沒多會(huì)，柳丹青索性摟住她。

終于到了一處崖壁處，他放下她，停在了崖頂突出的巖石上。

“看到西水了嗎？”他指著遠(yuǎn)方白練模樣的地方，大聲問。

李寫意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跨越慶、楚兩國的西水蜿蜒而過，如一條扭動(dòng)的白蛇一樣，游向遠(yuǎn)方。

“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大屠殺？”柳丹青神色凝重，青竹般俊雅優(yōu)美的輪廓也繃緊了，目光更是少有的銳利。

李寫意沉吟片刻，然后開口問：“是慶國的那場瘟疫嗎？”

“不是，是屠殺，”柳丹青糾正道，“是楚國人對慶國人的屠殺。”

“那些還沒有染病的慶國人渡過西水，想在異國他鄉(xiāng)重建家園，當(dāng)時(shí)駐守江北的都尉因怕楚國也被傳染上瘟疫，在朝廷的默許下，在西水之濱列兵五萬，五萬士兵依次排開，將河岸黑壓壓地站了一條。那些泅水過來的人，剛剛露了一個(gè)頭，就被馬刀削去了腦袋，西水那邊，是瘟疫，是大火，他們只能選擇跳進(jìn)水里，西水這邊，是刀劍，是死亡，很多人被困在河中央，既不能進(jìn)，也不能退，只能活生生地被淹死，那些不想淹死的人，就干脆以頸喂刀。整整五天，殺戮整整持續(xù)了五天，那些戰(zhàn)士的眼睛都?xì)⒓t了，刀刃上翻著卷，下令的都尉也終于嘶啞著說不出話來，西水漂浮的尸身填滿了水面，像一架密實(shí)的浮橋，紅色的血水直到入了海，才終于不再腥臭?！绷で嗟穆曇艨胺Q娓娓動(dòng)人，他的神情始終平靜，李寫意卻已經(jīng)聽得心驚膽寒。

“寫意，你告訴我，這件事到底是對是錯(cuò)？”柳丹青停住講述，突然問道。

山風(fēng)無語。

是對是錯(cuò)？若讓那些災(zāi)民上岸，他們中間或許真的有瘟疫攜帶者，一旦在楚國的邊界上傳開去，死傷更是百萬，可是……對于那些活生生的生命，那些無辜的人，誰又真正有權(quán)力決定他們的生死！

這個(gè)世上，對與錯(cuò)，永遠(yuǎn)是一個(gè)沒有答案的提問。

“后來，慶國國君向楚王派出使團(tuán)，歷數(shù)楚國的罪行，慶國百姓更是同仇敵愾，將所有天災(zāi)的怒火全部潑到了西水邊的五天屠殺上。楚王為了息事寧人，把那位都尉交了出去，將所有的罪責(zé)全部推到了他一個(gè)人身上，他被慶國的百姓活活砍死了，他的家被闖入，所有的家人全部死于瘋狂丑惡的怒火里，無一生還，甚至找不到尸骨。寫意，你告訴我，這件事又是對是錯(cuò)？”柳丹青的聲音終于起了波瀾，眼睛噴出火來，似在問她，也似在問天。

白云悠然飄過，將世人的疑問轉(zhuǎn)眼拋到腦后。

“沒有對錯(cuò)，只是做了該做之事?！绷季茫泡p聲回答。

正如風(fēng)隨溪所說，你若想活得輕松，便永遠(yuǎn)也不要追究是非，因?yàn)槟阌肋h(yuǎn)不會(huì)明白，除了自尋煩惱。

“殺人的人，恨了不該恨的人，被殺的人，卻不知道自己該恨誰?！绷で鄳K淡地笑笑，“所謂的國家，所謂的民族大義，豈非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世事總是荒謬得可笑至極！

“柳丹青，你到底是楚國人，還是慶國人？”她終于忍不住問。

柳丹青轉(zhuǎn)頭靜靜地望著她，然后靜靜地問：“重要嗎？”

李寫意啞然，是啊，重要嗎？

如她這種世家子弟，從小長在政權(quán)的中心，對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界限，對自己身為楚國人的義務(wù)，有種與生俱來的責(zé)任。

而對于成長在荒野田園里的孩子，是哪一國人，重要嗎？他們只要吃飽穿暖，只要安居樂業(yè)，只要上位者能稍微仁慈一點(diǎn)，給他們一點(diǎn)活下來的希望，他們就會(huì)很滿足，是楚國人還是慶國人，與他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