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為你找不到上山的路呢?!睉蛑o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柳丹青一襲竹青色的長衫,腰間掛著那柄碧色的長簫,眉眼清雅,未語先笑。
“只要知道方向,總是能找到路的?!崩顚懸庵逼鹕恚屝∶肥卦谙旅?,獨自踏上了最后一塊巖石。
平整的石塊上,竟然擺了一張棋盤,棋盤邊是一壺正溫著的茶,泛著淡淡的清香。
“我說過會請你喝茶。”柳丹青盤膝坐到了一邊,然后彎腰,為她小心地斟了一杯,動作從容優(yōu)雅,絲毫不像在岐山絕頂,反而讓人有種身處茶肆的錯覺。
“你猜到我會來?”李寫意不客氣地端起來輕抿了一口,“果然是好茶?!?/p>
“當(dāng)然是好茶?!绷で嘈χf,“極品龍井,皇宮大院里的貢品也是從這里挑剩的?!?/p>
李寫意莞爾,他總是不動聲色地奢侈著,然而并不讓人覺得討厭。
“用江北全部藥材請了我來,這么大手筆,比這杯極品龍井更讓人受寵若驚?!彼币曋?,不想被他帶離話題。
“今天的西水很美?!彼⑽?cè)身,遙望著遠方蜿蜒的河流,山風(fēng)習(xí)習(xí),拂起他的廣袖寬帶,直欲羽化。
李寫意怔了怔,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遙遠的西水云霧氤氳,白水如帶,兩岸一馬平川,將楚、慶兩國隔成了天塹。
“你曾問我,那個都尉是否姓柳?”柳丹青總是有種能耐,可以將別人的思路引導(dǎo)開,讓人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雖然明知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李寫意還是不由得嗯了一聲,回頭盈盈地望著他。
柳丹青的表情依然平靜,細長的眉眼含情帶笑,唇角幾不可見地微揚,說不出的優(yōu)美溫雅。
這樣一個人,本應(yīng)該坐在京城的閣樓上,引三兩個文人雅士,小飲漫聊,而不應(yīng)該在這荒蕪的岐山崖頂,迎風(fēng)而笑。
“他確實姓柳。”他自問自答。
雖然早已猜到答案,可是聽到他親自說出來,李寫意還是禁不住一陣心顫。
“二十年前,我就站在他身邊,看著西水一點一點被染成紅色。”柳丹青的聲音清淡若風(fēng),了無波瀾,“他當(dāng)時很傷心,根本不忍去看,他說其實還應(yīng)該有更好的方法,可是皇命難為。”
“你知不知道,自那以后,我眼前的西水,從來都是紅的。”柳丹青鳳目微閃,依然眺望著婉約動人的西水之濱,眸底卻只有血紅這一種顏色。
李寫意神色微動,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在地窖里逃過一劫后,曾經(jīng)試著給他收尸,卻只在河岸找到一塊一塊模糊的血肉,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哪個部位的?!绷で嘤终f,“所以我沒有將那些東西埋起來,而是將它們?nèi)縼G到了西水里。我告訴他,有朝一日,我要將他奉為天書圣旨的皇命踩于腳底,我要西水,從此不再澄清!”
“柳丹青……”李寫意心中一寒,轉(zhuǎn)頭望著他。
“小時候的童言而已?!绷で鄥s是一笑,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你是來找我買那些藥材的嗎?”
“是?!崩顚懸庑募履?,望著他自如的笑顏,心寒更甚,可是寒意里,偏偏又帶了一點淡淡的疼。
“那先陪我下一盤棋?!绷で鄬⑵灞P往她面前一推,“贏了,我就將藥材賣給你?!?/p>
李寫意愕然地望著他,不曾想他會那么兒戲,“沒有其他要求嗎?”
“我是個守信的人?!绷で嘈Α?/p>
李寫意頷首,拈了黑子。
既然事關(guān)重大,她不需要謙讓。
“為什么你不問輸了會怎樣?”柳丹青也拈了白子,在青山白云間,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我不能輸?!崩顚懸夂V定地說了四個字。
不是不會輸,是不能輸,很多事情,是不能留給自己后路的。
柳丹青微愣,隨即了然一笑,“雖然如此,我還是喜歡將條件說清楚,你若是輸了,藥材之事當(dāng)然要作罷。而你,也必須留下來陪我三天?!?/p>
“好?!彼緵]有猶豫,慨然應(yīng)諾。
“請落子吧?!绷で嗌焓忠灰骠嬗卸Y。
既是必勝之局,李寫意一下手便沒有留后路,攻略犀利,老道,毫不留情。柳丹青初時或還有怠慢之意,到了中途,神色愈發(fā)凝重起來,雙方落子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一個只攻不守,決然無畏;一個思路縝密,滴水不漏,便如千百年前的那個傳說——若用最鋒利的矛,去刺最堅固的盾,何如?
答案永遠是未知。
到了布局的緊要關(guān)頭,李寫意回龍陣漸成,還需填上二三子之時,卻見柳丹青回頭朝西水之濱望去。
李寫意心念一動,也順著看了一眼。
那一眼,讓她的手指微微一松,黑子落到了棋盤上。
遠遠的,黑壓壓的一片盔甲之士正從慶國的國土里邁了出來,一點一點,往西水有序地挪動著。
雖然離得很遠,卻仍然能看到那排列整齊的方陣,旌旗招展,閃亮的利戟折射著陽光刺眼的光芒。
她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馬,卻很清楚江北現(xiàn)在的兵馬,萬想不到,他們會直接從西水這邊渡過來。
顯然,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渡河的方法。
可是最近的駐扎軍,湘南王引以為傲的虎騎軍,離這里尚有百里。
心思電轉(zhuǎn),李寫意不動聲色地轉(zhuǎn)過諸多念頭,竟已忘了旁邊的棋局。
回過神,方知剛才落下的一子,掉到了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先機頓失。
“落子無悔。”柳丹青微微一笑,然后在角落里填上一子,輕巧地撿走了中間的一片黑子。
“你輸了?!彼麙吡艘谎蹥埦?,淡淡地說。
李寫意垂下眼眸,將手從棋盤上挪開,“是。”
“寫意認為齊王能抵抗得了慶國的大軍壓境嗎?”他不需多言,只是靜靜地收了棋盤,望著下面黑壓壓行來的軍隊。
李寫意的神色也未見慌張,抬起頭,異常清明地望著他,“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圍魏救趙’?”
柳丹青饒有興致地回望著她,“圍魏救趙?”
“戰(zhàn)國時,魏將龐涓率軍圍攻趙國都城邯鄲。趙求救于齊,齊王命田忌、孫臏率軍往救。孫臏見魏軍主力在趙國,內(nèi)部空虛,就帶兵攻打魏國都城大梁,因而,魏軍不得不從邯鄲撤軍,回救本國?!崩顚懸獾亟忉尩溃皩匙鲬?zhàn),好比治水——敵人勢頭強大,就要躲過沖擊,用疏導(dǎo)之法分流,避實就虛,攻其要害,使敵方受到挫折,受到牽制,圍困可以自解?!?/p>
“嗯?!绷で嗤?,似有所悟。
李寫意高深一笑,遙望著遠處開拔而來的大軍,沉思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