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我的身體慢慢好轉(zhuǎn),和蕭靖江的話也越來越多。或者由于身世相仿,聊得越來越開心。他是一個很溫和的人,很老實,問一答一,從沒有故意凌駕于我之上,也不會非要取勝表示自己學識淵博。多少人以貌取人,多少人以地位取人,但他對我——一個叫花子身份的人,還是這樣溫潤友好,數(shù)遍兩世中遇見的人,我依舊覺得很難得。
我們有時說些帶掌故的淘氣話,也談各自的家庭、生活、愛好,也說現(xiàn)在的黯淡以及對將來的期望。他說,他最大的夢想是吃完飯,趿拉著鞋在臨安城里逛逛。我說,我最大的夢想是有一個安定的家,每天傍晚可以安安靜靜地看著太陽的余暉。他笑說我們都喜歡傍晚。是,我喜歡傍晚,因為傍晚很安靜,勞碌的一天要過去了,心里很閑淡。
是的,閑淡,輾轉(zhuǎn)兩世,如今想來,也只有閑淡二字最合心意。我要閑淡地生活,我想要一個安定而閑淡的家,哪怕不富裕,都是屬于我的,都好過勞心勞力——爭了上一世,這一世讓我享受閑淡的樂趣吧。
雖然他還是晚來早走,但白天有時也偷偷地來看看我,給我?guī)c兒家里的飯。認識不過幾天,我覺得他這個人雖然不大會說什么逗人開心的話,卻讓人很安心。從談話中我得知他比我大四歲,也就是今年十四歲。十四歲,在宋朝也不算小了,要邁向青年階段了。我知道他和方丈談了半天,只是想讓方丈答應為他保密,一定不能讓他家里人知道。而他晚來早走,也是因為偷偷溜出來的。知道了這些,我心里更加感激。
和他的談話讓我覺得很愉悅,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與我平等友愛地說著閑話了,雖然我們來自于不同的朝代,但對有些人和事的看法卻很一致。他對宋朝人物比我熟得多,我雖然不知道這些人和事,但他只要說出來,很多時候我們的觀點都相似。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善良的人。我倆有時會說東說西直到很晚,他眉宇間的陰郁似乎不那么明顯了,偶爾也有了笑聲??吹贸鏊_實很用功,古文名篇、當代雅士的文章他都能背誦。他從來不因為我是女子、乞丐而對我有所不敬。我問過他為什么,他說,“我也有姐姐,難道我也要對姐姐不敬嗎?”他說的話讓我很感動,這種樸素,這種安定的樸素,在兩世中多少人擁有?
古文我見得不多,這世忘得也只剩點兒影子了。但前世在中學的高壓之下,課外書只有古文和詩詞曲賦,后來唯一的愛好也只是讀書。因此我雖做不得古文,但對于古文的好壞,我也略能領(lǐng)會,常常和他品評某篇文章的好壞。漸漸地,他也把他寫的文章拿給我看。他的文章雖然通順,但文風中規(guī)中矩,并不飄逸。我把自己的感想說給他聽,他不以為然,認為治世之文當重經(jīng)緯,所謂飄逸,不過是酸腐文人的自娛娛人而已。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畢竟我對科舉不懂,便只能拿出我寫辯詞的本領(lǐng),對他的邏輯進行梳理。他悟性高,只是政治才學顯然不足。一個出身普通人家的少年,隨著見識的增多,也許自然便好了吧,我也不以為意。
一天中午,我吃完飯,正躺著準備小睡一會兒,一個小和尚進來了,“小施主,方丈請殿前說話?!?/p>
我跟著小和尚走到大殿,“見過方丈。”我深深地作揖。
方丈雙掌合十,“阿彌陀佛,小施主身上可是大好了?”
“有勞方丈,小女身上見好,多謝方丈救命之恩?!?/p>
方丈看著我,一副為難的樣子,“小施主,非貧僧狠心,只是貧僧原就說過,小施主有病在身,貧僧不能攆施主出去。但既然施主身上見好,也請小施主早日尋個去處?!?/p>
我一聽,明白了,方丈這是想攆我走。也是,白吃白喝人家半個多月了,怎么好意思賴在這里。也罷,我終究是叫花子,終究要去討飯的。我也雙掌合十,“方丈大恩,小女在心里記得。有勞寺內(nèi)眾僧,容小女再住幾日,待身上再好點兒,也尋思個去處。望方丈見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