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感到心中恍惚不安。起先,只是一絲極弱的失落,后來,尤其是佑生的傷腿拆了線,康復在望時,那一絲失落漸漸強大成了嘆息。我在佑生面前,依然談笑風生,但我回到屋中獨自一人時,就無法逃避那愈來愈清晰的恐懼。
我開始在屋中踱步,可屋子變得太小。于是,黑夜里,佑生睡熟后,我穿了棉袍,在他房前的院落中,一圈圈踱步,有時幾至天明。仆人們在暗影里看著我,但我覺得還是比白天要好得多。
王府很大,但我從不亂走。我唯一走的一條路就是我那天進來的捷徑。佑生所用的全是男仆,我來后還沒有看到任何女子,連一個丫環(huán)也沒有。但我知道這里住著她們,幾墻之隔外,她們是否聽得到佑生的聲音,或者,我的聲音?
當宮中來人或其他要人求見時,我常借機走出府去。從沒有人問過我一句話,但我出門的時候,總有一個身手矯健的家人跟在我身后,有一次甚至是晉伯。我第二次沐浴時,給我準備的衣服已改得完全符合了我的身材。衣服還是佑生穿過的,可其中韻致非平??捎?。我穿著佑生的舊衣,也能感到他的飄逸。有幾次,當我背手在街上徜徉時,有好色之徒向我胡言亂語或企圖接近,幾乎就在瞬間,人群中就有人出現(xiàn),把他們幾拳打倒在地。我身后的家人根本不動聲色。我才知道,跟隨我的遠非一人。
我從不帶銀兩,出來只想看看風光景致。有時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件攤上的物件,這東西后來就會被放到我的屋里,所以我就不再碰街上任何物品。
佑生的院落里有一間書房,我經(jīng)常在那里翻書瀏覽。他藏書廣博,有些書上還有他的筆記。他的字跡秀美異常,可現(xiàn)在他根本不再提筆寫字。傳言說他有眾多詩文,我也曾私下問過程遠圖,他說佑生的確是名滿世間的才子,所作甚多。佑生的詩賦十年前就遍傳市井,那時他還是個少年。人們說佑生才華絕世,不僅有優(yōu)美絢麗的詞藻,還有能千古流芳的靈思。我一個中文系的,心中多少好奇,想拜讀一番。(那天在茶肆,因存了偏見,沒聽仔細,后來根本想不起來是什么詞句。)可我翻遍他的書房,從沒找到過他任何文章詩句的原稿或印出的文集。
聽人說佑生的簫聲能讓人流淚,讓人微笑,讓人忘記是在人間,讓人覺得到了天上。我也沒有看見過他的簫,但有一次瞥見書櫥后墻上一處痕跡,如簫短長。
那些人所傳他師從大內(nèi)第一高手也是實情。據(jù)程遠圖說,佑生從十二歲起向之學武的師傅晉伯,是位武功莫測的高手,曾貼身守護皇上二十多年。他說佑生沒學十八般武藝,但學了拳腳和劍術,因為晉伯大概是世間第一劍。我從沒見過佑生的長劍。清晨,佑生有時會坐在輪椅上和晉伯比示下武功的動作。晉伯的表情極為專注認真,佑生淡漠隨意。
我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沉默寡語。他完全可以長篇大論,就像那天在河邊他對我的表白。那些人們所傳他能出口錦繡,實在不應是虛言??涩F(xiàn)在他常常一句話都不愿說完,大多只吐幾個字。與我在一起時是他話最多的時候,但一句之間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平素他不理任何世事,我從沒見人們向他稟報過什么。他的表情總是平淡安靜,只有和我在一起時,他會笑。
現(xiàn)在知道我過去信口開河的言語,許多刺痛在他心里。在破廟里,我曾感到腿上濕潤,想來那都該是他的淚水??晌覠o法向他直言道歉,因為那樣只會再傷他一次。他已不愿再想起過去的自己,也不愿再做任何和過去相似的事情。
每每想到這些,我總想抱他在懷里喂他些東西,就像那夜他昏迷時那樣??伤呀?jīng)醒了,我再也不敢那么做。
可當我沒想他時,我要努力壓下頭腦中的畫面——鄉(xiāng)間青翠欲滴的樹林,鎮(zhèn)外彎彎的小河,破廟中與我和泥的淘氣和小乞們。我讓人給淘氣帶了消息,他兩三日就會傳一次信,告訴我煤和爐子賣得多好多好,誰誰誰天天來要見我(找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