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日傍晚，小蔣太醫(yī)登門來見，說是允祥打發(fā)來給綬恩看病。我看了看跟他來的小福子，心里多少明白了幾分。一番診脈過后，他留下藥方和允祥的字條便走了。我照著那字條上交代的又從賬房支了五百兩，令小福子從外面另雇了一輛車停在府后的胡同口，只等天一黑，各院都歇下以后便留下秋蕊坐鎮(zhèn)，自己抱著綬恩從馬廄后面的小門出去上了車。

說來也奇怪，往常很早就睡下的綬恩，這會兒卻瞪著亮亮的眼睛精神得很。整著他頭上的小帽子，我心里的擔(dān)憂更大于不舍。綬恩快要三歲了，對我的依賴是否已經(jīng)成為他記憶中的烙印？對于要去的地方，要見的人，他能不能接受呢？

大約走了一個時辰，車子停在一座新蓋的四合院前，周圍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我分明聞到了一股郊外特有的田野的味道。一個小丫頭過來攙扶我，院子里很靜，除了左手邊的屋子，其余全都黑著。小丫頭要叫，我擺了擺手，走到門口自己打起簾子。

"笑兒，還沒去睡么？做神做鬼兒的干什么呢？"里屋傳來一個聲音，我頓了頓步子，手心冒著冰涼的汗。

"這丫頭，到底是做什么？"隨著一聲笑嗔，屋門口閃出一個利落的身影，看清我以后頓然呆住，臉上瞬息萬變，百感交集。

我的眼底涌上一些東西，視線模糊起來。面前這個兩鬢斑白，眼角唇邊都帶了刀刻般歲月痕跡的人，如何能與那雍容的廉親王妃相關(guān)聯(lián)？僅僅三年不到，她的驕傲與尊貴已然全都?xì)w于平凡，可她爽朗的笑容還一如當(dāng)年，還是可以讓我在為她悲戚的同時被她溫暖。

"傻在那兒干嗎？我真就老得不入怡親王妃的眼了？"還是她最先勉強(qiáng)說出話來，"還是你以為大半夜的見了鬼了？"

我笑了，原本憋住的淚水一下子被這一笑帶了出去，扳著她的肩，上下打量一番，我搖著頭說："真好，真好，我可是再不想出去請牌位了。"

毓琴捏捏我的臉，說："瞧你這樣子，這命還不是你們保下的？"

"是，也不全是。"我陷入沉思。腿突然被后面撲來的小小身體抱住，我這才想起來，趕緊蹲下把綬恩拉到前面，"快，這才是我今天來的目的，你看，這是綬恩。"

毓琴的笑凝固在臉上，隨即被洶涌的淚水覆蓋，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哽出一句："像，真是太像了！"

"什么叫像，貨真價實(shí)的就是，難不成還是我現(xiàn)捏的。"我忍不住打趣她。

她嗔怪地捶了我一下，很快抹凈臉，伸手去拉綬恩，綬恩嚇得扭頭抱住我的脖子，怎么扯也扯不開。我尷尬地看看僵在那兒的毓琴，解釋說："這孩子的個性可是一點(diǎn)不隨你，而且他這個長相，我也只能把他拘在屋里，我們府里的人幾乎都沒怎么見過他，所以怕生得很。今后你可有得忙了，叫他適應(yīng)怕是很要費(fèi)些功夫。"

她聽了咯咯地笑了起來，淚珠在眼眶里閃爍著，半天才止住笑說："就連這個自小兒見人就躲的別扭勁兒都是一模一樣。"

"八嫂……"我急切地想說點(diǎn)什么，又一下子都給忘光了。

"'八嫂'這種話也就不用提了。"毓琴嘆了口氣，站起來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我抱著綬恩跟進(jìn)去。屋里很簡潔，只有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個茶幾，還有一個供桌。綬恩已經(jīng)有些困了，小腦袋一沖一沖的。我在椅子上坐下，輕輕哄著他，問向坐在床沿發(fā)呆的毓琴："這里可還少什么？"

"少？你這話問得奇了，現(xiàn)在哪一樣對我而言不是多的？"

我無語，把綬恩放在床上，挨著她坐下小聲說："外頭我?guī)淼陌だ镞€有五百兩，還有一張紙寫著綬恩平時習(xí)慣吃的用的，還有他到換季時常愛患的毛病。一會子我去了，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有機(jī)會見你，可你要是有了難處，就告訴給你送東西的人。還有那個小丫頭，你放心，她一家子都是我們莊子上的，我保證她妥帖得很。"

毓琴的眼睛一直黏著在綬恩的身上，輕輕撫過孩子的臉，她笑得很開心："有了他，我什么難處都沒有。何況，"她指了指供桌，"還有眉兒陪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