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隨喜兒出了正廳。雖已近冬,外面依舊金燦燦鋪了滿地的陽光,她卻只覺得那陽光仿佛細針,刺得她背心里有些發(fā)麻。她邊走邊想著方才的言談,只怕有什么疏漏,冷不防一只雀兒從花木間飛起來,驚得她一跳。站著定了定神,順勢回頭望了一望,果然望見幾個丫鬟自正廳里退出來,她的一只手便不由自主地將衣角捏緊了。
“真是一個伶俐人兒?!鼻餐肆搜诀?,殷娘走到窗前,望著那個裊裊娜娜的身影漸漸走遠,忍不住輕聲嘆道。
端王恍若未聞,人仰靠在椅背上,臉上的笑容早已隱去,換成了一種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落寞神情。過了片刻,他輕輕地“嗯”了一聲,倒似嘆了口氣。
殷娘回身坐了,似想起一事,說:“這么些年我從來也沒跟小爺要過什么,如今有個事情想求小爺,只不知小爺肯不肯應?”
端王有些心不在焉,只說:“嬤嬤的事,我怎會不應?”
“小爺別應得太快。”殷娘正了顏色,慢悠悠地說,“只因我如今上了年紀,身邊也沒個貼心的人,這容姐兒倒是跟我投緣得很,讓她陪我住一陣子如何?”
端王萬萬想不到她這樣說,一時愕然,卻見殷娘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嘴角漸漸地浮起笑意。他忽然明白過來,欲待說句玩笑話把這事遮過去,心里卻似被風攪亂的池水,泛起層層瀾瀾的感慨,默然良久,只是嘆了口氣。屋里一時寂靜,只微微可聞窗外風打著樹葉沙沙的輕響。
“小爺,”殷娘開了口,“我原還在迷惑,小爺從來沒領房里人到我這里來過,可一見了她的模樣,她又是這樣的心性,我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小爺是我一手帶大的,小爺?shù)男乃嘉铱偛碌玫綆追郑率切睦镆材貌欢ㄖ饕?,所以才帶了她來,叫我看看,聽我怎么說。我看了,也明白了,可小爺指望我說什么呢?”
端王苦笑了笑,“不錯……嬤嬤要說的方才已說了?!?/p>
“小爺還記不記得……”殷娘欲言又止,猶豫了會兒,終于還是說下去,悠悠的聲音似從極遠的地方飄來,“那還是小爺六歲的時候,前頭萬歲爺還是嘉王,送了小爺一只小鷹,小爺愛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吃飯睡覺都帶在身邊。誰知那小鷹野性還在,竟啄了小爺一口,眉角啄開那樣深的一個口子,差點把眼睛也傷了。娘娘知道了,又心疼又生氣,叫人將那小鷹殺了,小爺卻死活不肯,哭著鬧著連飯也不肯吃,娘娘也是沒法子……”
端王默默地聽著,低垂的眼皮擋住了他雙眸中的神情。窗紗透著陽光,映出微微搖曳的樹影,仿佛那些遙迢而來的記憶。
“你那里算計的什么,當我不知道?”母親站在坤寧宮的石階上,聲色俱厲,一只淡翠琉璃盞在青磚地上摔得粉碎,陽光下一點點亮得刺目,便似母親那雙燃著怒火的眼睛。她一向雍容,平日里雖少笑顏,卻也極少發(fā)怒,他見了母親這副樣子,也不由微微害怕,躲在殷娘的身后,卻又忍不住探出身來,偷偷地看跪在院中的長兄。
嘉王恭順地垂首,正午的大太陽底下,汗水浸濕了他的發(fā)冠和衣裳,順著他的腿在青磚上沁開了,像一片小小的暗影,他的手按在那片暗影里,卻是不易察覺地顫抖著。他一直盯著長兄的那雙手,那一串發(fā)白的指節(jié)仿佛刻進他眼里……端王微微晃了下頭,將那顫抖的影子甩開。
“……后來娘娘摟著小爺說了一句話,小爺還記得嗎?”
端王點了點頭。
母親說:“別叫人算計了你去?!笔⑾奶炖?,她的手冰涼。母親極少露出親切的模樣,在她懷里,他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他感覺一滴水珠順著他的額頭滑落下來,他抬頭,才發(fā)覺母親竟淚流滿面。她說:“你還小,不知這些人都是什么樣的心機。如今有我在,斷不叫人算計了你,終有一日我不在了,你記著也別叫人算計了你去。”他見母親哭了,早慌了神,忙說:“我記得了?!?/p>
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