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津……”
“是好朋友才跟你說這些話。從現在起,你要對自己說,蘇哲是你萍水相逢、并無深交的一個朋友。你們結伴入京,他借住你家客院,如此而已。說句不好聽的話,蘇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人,你也好,我也罷,我們再風光無限,也是沒有資格當他的知己的?!?/p>
蕭景睿幾乎從來沒有見過言豫津如此嚴肅正經地跟他說話,不禁被鎮(zhèn)住了,低頭思忖了半晌,想來想去他的話都沒有錯??扇伺c人之間相互的微妙感覺,又豈是這三言兩語能辨得清、分得明的?
“好啦,話說完了,你慢慢想吧。”言豫津一躍而起,拖著蕭景睿的手臂將他也拉了起來,又露出沒心沒肺的笑,“現在陪我去妙音坊聽曲子,好久沒去過了,宮羽姑娘一定很想我,聽說還有十三先生新調的曲牌,晚上我們再乘畫舫去游湖看燈,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蕭景睿白了他一眼,“你大少爺叫我陪,敢不陪嗎?”
“哈哈,這才識相。看你濕漉漉的也不怕冷,快走,到了妙音坊就有衣裳換了……”言豫津轉身將兩個人的坐騎牽過來,把蕭景睿的馬韁扔給他。自己攀住馬鞍,左腳伸進踩鐙里,右腳剛剛發(fā)力一蹬,突然“哎喲”了一聲。
“怎么了?”蕭景睿轉過頭來。
“踩著塊石頭,差點滑了。”言豫津收回左腳,撥了撥那塊碎石,順腳踢飛。
石頭的落點是草場的一塊凹洼處。由于草生茂密,落石本身沒有擊打出多大的聲響來,反而是草間那的聲音更清楚一些。
“什么人在哪兒偷聽?”言豫津雙眉一挑,高聲喝道。
“我先來你們后到,何談偷聽?”一個聲音平靜地響了起來,“我已經盡力不打擾你們了,但一塊石頭從天而降,總得允許我躲一躲吧?”
隨著這清越的語聲,兩個貴公子的眼前緩緩站起了一個人。他身著一襲簡單的藕色絲織長衫,體形高挑修長,一頭長發(fā)半束半披,雙眸深邃,似笑非笑。明明是一張年輕俊美的面龐,額際卻有一縷白發(fā)在烏絲之間若隱若現,令他平添了幾分陰柔的氣質?! ?/p>
看清楚面前出現的人之后,言豫津與蕭景睿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后退了一步,湊在一起小聲商量了起來:“到底是誰?”
“我看是哥哥……”
“萬一是姐姐呢?”
“姐姐才走多久啊?這么快就回來了?不是得查好一陣子嗎……”
“說得也是,那么遠的……”
來人笑微微地看著他倆,笑微微地輕聲道:“小津,我現在遠遠地站著,由著你們商量,一點兒都沒有想撲上來的意思,應該已經表明我是誰了吧?”
言豫津眨眨眼睛,再次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了一番,終于放下心來,臉上露出笑容,歡歡喜喜地沖了過去,來了個大大的擁抱,“秋兄,你回來了!東海好不好玩?”
來人唇邊勾起一個邪邪的笑,慢慢地收起雙臂,將言豫津圈進了懷里。
蕭景睿覺得一陣寒栗從頭到腳掃過,背上的寒毛根根乍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大叫一聲:“豫津快跑,那個是夏冬姐姐!”
可惜這個警告來得太遲了一些。言豫津全身一僵,再要掙扎時,兩條手臂已經被反絞起來,被夏冬用一只手扣在腰后,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另一只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抬起來,落到自己臉上,輕輕地摩挲了一下。
“景?!毖栽ソ蝾澛暤溃澳銈€沒義氣的,還不快來救我……”
“救你?”夏冬的視線掃過來,柔聲問道,“小睿,你要過來救他嗎?”
蕭景睿的頭頓時搖得像個撥浪鼓。
“小津,你問我東海好不好玩是吧?可惜我不知道,因為我根本沒去過。”夏冬的手指突然發(fā)力,在言豫津的臉蛋上狠狠擰了一下,一團紅紅的指印暈開,蕭景??粗加X得牙根發(fā)疼,“你知不知道我去哪里了?是濱州啊,那里真是個又窮又荒的地方,要調查的事情也麻煩,花了我好大的力氣才查清楚!這么頭疼的差事是誰給我招來的呢,我想想看……”
“救命啊——”言豫津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毫不夸張地慘叫起來,“我又不是故意的……誰知道皇上會派您去……”
“你叫救命有用嗎?”夏冬陰冷一笑,“夏秋去了東海,夏春到青江州接他媳婦去了,我看誰能來救你。你這個不聽話的小子,出去玩還給我惹事回來,嫌你夏冬姐姐太清閑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沒別的事情做,還可以調教你們啊,是不是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就忘了以前的疼了?”
聽到“調教”二字,兩個貴公子同時有些腳軟。
據說有一個關于馴犬的理論,說是無論多么性烈、多么兇猛的犬類,之所以從來不敢反抗主人,就是因為當它還很幼小的時候,每次反抗都會被主人用木棒狠打一頓。因為太小,所以從來就沒有斗贏過,打得日子長了,它的腦子里便會形成一個定式,認為這個人是絕對無法反抗的,即使將來長大了,力氣和尖牙都遠非昔日可比,可一見到曾調教過它的主人,還是會立刻變得溫馴無比。
蕭景睿和言豫津便是當年那一群“幼犬”中的兩只,而夏冬,自然就是“馴犬”人。
大梁國歷代皇帝身邊都有一個直屬的監(jiān)察機構——懸鏡司,成員被稱為懸鏡使,以師徒相傳的形式代代延續(xù),對君主有極高的忠誠度,向來只奉皇帝詔命行事,調查最重要、最隱秘的事件。本代懸鏡司首領夏江共收了三個徒弟,夏秋、夏冬是對雙胞兄妹,夏春則與他們并無血緣關系。三人性格迥異,但卻與歷代懸鏡司成員一樣,彼此間感情極是深厚。本來懸鏡使的職責里并不包含“馴犬”這一項,可沒想到十七年前的一天,皇帝陛下突發(fā)奇想,覺得世家子弟嬌生慣養(yǎng),多不成器,不是朝廷之福,故而在宮城內辟出一個角落,命名為樹人院,京都三品以上官員家五至十一歲的男孩子,統統送進樹人院里,由懸鏡使進行筋骨磨煉。夏春、夏秋為人還算溫和,雖然督導嚴格,但起碼會考慮這群小寶貝們的承受能力。唯有時年二十歲的夏冬,剛剛出師,一腔報效皇家的熱血,簡直是把她師父訓練她的一套直接拿來訓練這些嬌嫩嫩的“幼犬”們,每天都能聽到樹人院一片嗷嗷慘叫之聲??蓱z言豫津當時剛滿五歲,粉妝玉琢,如珠如寶。本來是一株驕傲張揚的小幼苗,沒幾天就被調教成一見到夏冬姐姐便會自動如霜打過一般蔫蔫地卷起所有的葉片兒,這病根兒直到現在還一點都沒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