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年剛說了一個字,便跟著一陣劇烈的咳嗽,他不支地伏在趙桓身前,一手掩口,咳得直不起腰來。
“你怎么病成這個樣子!”趙桓扶住他的肩,只覺得大氅下的身軀瘦得可憐,心疼道,“我更得救你出去了?!?/p>
少年半晌才止住咳嗽,抬起頭來,蒼白的面頰上一雙清眸格外明亮,他搖搖頭,說道:“真的不用了?!甭曇艉艿?,卻很堅決。說罷,他攤開手心,竟赫然是幾滴血!
趙桓一見,心登時涼了半截,他自然知道一個少年咳血的含義,不禁愣了。
少年的唇角竟微微地上揚,語調(diào)平靜得不能再平靜:“這已不是第一次了?!彼D了頓,仿佛下面的話需要仔細斟酌,方才說道:“三……殿下,請你別再為我費心了?!闭f到此處,他又一頓,神色之中有掩不住的凄涼,半天才說:“我……不配?!?/p>
趙桓只望著眼前的少年出神:這哪里像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該有的語氣?這簡直就是一個垂死之人的消極、棄世!這雙眼又哪里還像他那個聰穎淘氣的七弟永遠閃著光彩的靈眸?它們太過清澈,太過平靜,平靜得簡直不含一點生氣!
趙桓心中一酸,不禁激動起來,他抓住少年的雙肩,用力地搖晃著,仿佛是要把他心底最后的那點活力給拽將出來,他大聲說道:“沒什么配不配的!我只知道你便是我的七弟!我只認你這個七弟!”
聽到這話,少年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他也并非無情之人,只是這世界傷他實在太深——自從被關(guān)進這里,他便已對這世界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已找不到任何能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他的確是在等死,是在厭世,因為死對他來說早已是一種解脫。
十三年的天倫之樂、繁華迷夢,在那個夜晚驟然破滅,快得就像是一場噩夢,快得甚至讓他來不及去喘息,去思考,洶涌而來的喪母之痛、囹圄之災就一下子將他吞沒,一夜之間,他就由眾人仰視的皇子淪為一個階下囚徒。
他才十三歲啊,即使再聰穎,再伶俐,可面對這樣突然的災難,他又能做些什么?除了承受,除了一死,他的確,別無選擇——并非他棄世,實是世棄他。
他何嘗不想活下去?可父皇的一紙圈禁密詔已明明白白地割斷了他與這個皇室,乃至這個國家的血脈親緣,更有那個驚天的秘密,山一般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窒息。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理由可以活下去,即使活下去了,他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片生他養(yǎng)他卻又因他而抹上暗色的山河。
他真的無法面對??!
所以他才一心求死,甚至等著父皇早些降下一道賜死詔書,徹底切斷他與這片江山的所有瓜葛。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被命運生生地扯斷了線的風箏,他只能,墜落,別無選擇。
趙桓的這幾聲“七弟”卻好像是一根無形的線,挽住了風箏的墜勢,聲聲敲開了他死寂已久的心門——這世上竟還有人把他當做親人看待!竟還有人對他懷著感情!
可這份建立在“兄弟”名分下的感情,又能在這個重視血統(tǒng)勝于人情的帝王之家維持多久呢?
心中雖這樣想著,無瀾的死水卻還是有了微波的蕩漾,少年眼中已有生機若隱若現(xiàn)。
這時,趙桓又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改變了太多人的一生——“只要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愛你,你就該為他活下去?!?/p>
感動就這樣漫天卷地地襲上沉寂的心頭,驅(qū)散了久久盤桓的死亡陰影。
是的,只要有一人愛他,他就應該活著,哪怕將來會面對更加慘烈的結(jié)局。
少年忍不住哽咽,終于叫出了那聲憋在心頭許久的——“三哥”。
趙桓笑著,用力給了少年一個擁抱,兄弟相擁,都有熱淚盈眶。
“肯跟我走了?”趙桓問。
少年點點頭,問道:“你打算怎么做?父皇那邊呢?”
“父皇出宮與民同樂去了,宮里的人都從駕了,我也是偷偷溜回來的?!壁w桓說著,轉(zhuǎn)過身去,將自己的隨從都招呼進來,其中一個身上還負著一個黑布口袋。
趙桓站起身來,對仍跪在門邊的兩個軍士說道:“你們可想起了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么?”
老李早已搶答道:“小的們今兒都睡死了,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看見……”
年輕軍士也忙跟著點頭,雖說在宮里待得不久,可這樣的靈醒他也還是有的。
趙桓冷笑了一聲:“你們倒是很機靈。明日,你們就去稟告,說七皇子病死了,懂了嗎?”
“小的明白,明白?!?/p>
少年正勉力下床,喘息著問:“三哥,要是有人驗尸……?”
趙桓扶住他,回答:“我已經(jīng)打點好了,再說又是大過年的,這么不吉利的事,通常不會有人在意的?!闭f著,他便扶著少年往外走。
“等等……”少年忽然說。
“怎么了?”
少年指指那個黑布口袋:“那里面……?”
“是個乞兒,路邊凍死的。”趙桓極簡短地回答。
凍死的?少年下意識地點點頭,身在皇宮之中,他已對草菅人命司空見慣了,所以對趙桓的回答,他也只是將信將疑,圖個心理安慰罷了。
而他臉上卻不禁露出一種凄然的神色來。因他覺得有些恐懼,恐懼他竟從來不知道他的三哥也可以做出這樣以命換命、李代桃僵的事情:在他的印象中,三哥一向是個善良得近乎懦弱的人,他沒什么脾氣,也不喜歡在眾兄弟中炫耀些什么,盡管他的母親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相反的,倒是他自己仗著天資,喜歡淘氣,喜歡出人頭地,別的兄弟都懷著嫉妒,而與他無甚深交,只有三哥寬容地包容他,與他手足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