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那些凸凹的字,忽然散落得如同花瓣。但是我記得你的樣子,蘇非。你一定不知道,當(dāng)我14歲以后再次站在你的面前時,我是多么的卑微。你可以看得到數(shù)年之后的我,而我卻不能。
我的心里很疼。我知道韓麥麥,我的姐姐,比我更疼。
夜涼如水的午夜或者凌晨,我明明感知到麥麥發(fā)抖的肩發(fā)抖的眼,我卻無能為力,手是我的光明,掌心里落滿麥麥的淚。不像我的眼,始終溫潤,卻再也不曾流出過淚。有的時候,流淚也是一種幸福。
我在姐姐的耳邊輕輕地呼喚,姐姐,姐姐。我知道,她聽到的只有綿綿不絕的轟鳴,似是駐扎在內(nèi)心之中的龐大的漏洞,滴血不止。
她聽不到我的哀鳴。在14歲以后的日子,哀鳴只能綿綿不絕地唱在我自己的耳邊。
她和我一樣,整夜整夜地失眠。耳朵里住著的魔鬼,不停息地歌唱,這么多年來,麥麥早已習(xí)慣了它的存在,但是她從不屈服,它不休眠,她便奉陪。
我的麥麥,就這樣的日漸憔悴。
而我,18歲,眼角就爬上了細細的紋。
我們在最青春最年少的歲月里,帶著時光之中的愛,相繼老下去。
老下去了,我的心已經(jīng)老了,所以在米路揚的手輕輕地牽到我的手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里,居然平靜得如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我所知道的米路揚,任性,暴躁,沒有耐心,但是唯獨對我百依百順。不得不說,對拯救這個沒有教養(yǎng)沒有禮貌的家伙我所處于的重要性,還是可以小小地得意一下的。
我見過米路揚的父母,不對,應(yīng)該是他們見過我,反正我什么都看不到,被米路揚帶到他的父母面前,那應(yīng)該是我17歲時候的事情了。14歲那年,我們搬離了原來的家,去了一個更現(xiàn)代化的城市,為的是給我和姐姐做最后的康復(fù),走的時候媽媽跟我說:“乖,夏夏,我們?nèi)ジ玫牡胤?,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你也會喜歡上那里的。”
我一下子就哭了出來。我鬧了好幾天,因為我知道,我這樣一走,就算蘇非回來,也找不到我了。
好久以后我才知道,這么一走,真的就把我的蘇非弄丟了,丟失在我茫茫黑暗的世界里。
米路揚就是那樣走進我的生活的。我在樓道口摸索著下樓,在麥麥不在我身邊的日子里,我一個人碰了多少次墻壁,撞翻了多少張桌子,不計其數(shù)的磕磕碰碰,還有上下樓時我在心里默默地念著樓梯的數(shù)目,但還是會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有那么一次,我從相差三節(jié)的臺階上摔了下去,我的膝蓋很疼,我一下子對生活無望了起來,想到還有那么多黑暗的日子要過,漫長的生命里我都將以一個瞎子的身份存活下去,想著想著,我坐在摔倒的地方,委屈,絕望,然后放聲大哭起來,全然不顧那是哪里。
我那一嗓子吼出來,招來了比導(dǎo)盲犬還忠誠的米路揚。
14歲的盛夏里,他用他有力的臂膀把我拉起來坐在樓梯上,他問我為什么會哭得這么傷心,為什么會從樓梯上面摔下來。
我哭得快要暈過去了,不顧他喋喋不休的盤問,扶著旁邊的墻壁站了起來,這個時候,我只想回家,只想我的姐姐,韓麥麥,會在我的身邊。
我推開了他,跌跌撞撞地往樓上爬。而幾乎同時,我又差點摔下去。
我聽到他驚訝地呼出了聲來:“啊,原來,你是個瞎……啊,盲人……”
我對著他的方向大聲地喊道:“瞎子,你不就想說是瞎子嗎?!”
我又一次地嚇到了他,他不出聲息地跟在我的身后,每每看到我站不穩(wěn),便會伸出臂膀攙扶我一下,然后迅速地移開。
就這樣,他一直把我安全地送到了家門口。我按了門鈴,理都沒再理他就直接進了房間。
外面有媽媽習(xí)慣性的謝謝聲傳過來,她對每一個幫助過我的人都心存盛大的感激,不像我,總是覺得如果那天媽媽在家的話就不會發(fā)生那次爆炸,我就不會失明而麥麥也不會失聰,是的,我的心里極度的惡毒,把這些本是我自己的責(zé)任完完全全推到了媽媽的身上。所以我對她一直都不好,不好好跟她講話,也不聽她說的任何話任何建議。只有在麥麥在的時候,我會安靜那么一點點,因為我覺得我對不起麥麥,如果當(dāng)時她捂住的是自己的耳朵,我想她現(xiàn)在的世界應(yīng)該是完美的,充滿希望的。我寧愿毀掉的這個人是我,讓我承擔(dān)所有的傷,也要成全我們其中一個完好無損地活下去。
這么說好像我多么多么的偉大,其實不是的。我有的時候聽到麥麥雙手捂住耳朵,使勁地搖晃著頭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我想要我的姐姐快樂地生活,這么多年她為我付出的,太多太多,雖然我從來都不說,但是我真的都記在心里。
我們都是內(nèi)心黑暗的孩子,在14歲以后我再也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過,但是有那么一天,我的姐姐牽著我的手,鄭重地將我交給米路揚的那個清晨,我忽然覺得姐姐好強大,在不能照顧我的日子里,都會給我找一個可以指引我方向的人。
盡管,她從來都不曾知道我內(nèi)心里這龐大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