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霖等人不知東南西北，胡亂走了一天一夜。屋漏偏遭連夜雨，四下尋路之際，偏偏撞上了卡倫守備隊。全仗馬的腳力好，張作霖才得以孤身逃脫，惶惶如驚弓之鳥，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走得又饑又累。烈日當(dāng)空，想去河邊喝水，不料眼前一黑，栽下馬來。圍場深處人跡罕至，毒蛇猛獸出沒，幸虧老天開眼，被老金夫婦搭救。

自稱張雨亭的人收拾好褡褳，藏起手槍，在金家住下。老金用溫水為他洗凈傷口，撒上了大把的草炭灰。好在都是皮肉傷，并無大礙。老金還吩咐女人為他換了身衣裳。馬匹也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喂些細(xì)草細(xì)料。一連三天，張雨亭吃飽了就睡，身體恢復(fù)得很快。此人來路蹊蹺，舉手投足間有種不同尋常的干練。張雨亭說他家住新民縣，是個獸醫(yī)，專給牲口瞧病，劁豬騸馬挺在行。為了自圓其說，張獸醫(yī)大段大段地背誦《牛馬經(jīng)》，還說他爹就是獸醫(yī)，醫(yī)術(shù)實屬家傳。表演有些欲蓋彌彰了，老金的疑心加重，更加惴惴不安。救人乃積善行德之舉，老金卻左右為難，深怕引火燒身?？赏艘徊絹碚f，倘若這人真是胡子馬賊，更是得罪不起，唯一的選擇只有恭恭敬敬，接神送神。

老金有一雙兒女，大的是閨女，名叫翠兒，女孩子家靦腆，幫著媽做事，不大拋頭露面。

弟弟金首志年方十六，天生的搗蛋鬼?？梢傻鸟R匹和陌生人，引起了金首志的好奇。金首志打心眼兒里喜歡那匹馬，從前看到后，從頭看到腳。那馬可真好，鬃厚襠寬，皮毛光潤，宛若錦緞，渾身棗紅，四蹄皆白，連嘴巴也是雪白的。若不是爹提防得緊，他準(zhǔn)會牽馬出去遛遛。當(dāng)?shù)挠幸獠蛔寖鹤雍蛠砣私佑|，總是想方設(shè)法把他支開。金首志人小卻有心計，悄悄湊了過去，問：“那馬是千里馬吧？”

張獸醫(yī)咧嘴一笑：“還不是，算駿馬。不過，俺這馬可有名堂，叫做踏雪嚼云！”

金首志問：“赤兔馬也就這樣吧？”

張獸醫(yī)搖頭：“比不上，關(guān)老爺?shù)鸟R日行千里，夜走八百?！?/p>

胡子：東北俗語，指土匪。

卡倫：滿族語，即軍事哨所的意思。

“依我看，你才不是啥獸醫(yī)呢。”

張雨亭哈哈大笑：“說的是，劁豬騸馬，和卵子打交道有啥出息？”

金首志眼睛一亮，問：“啥有出息？”

張雨亭撇撇嘴，道：“亂世出英雄?！?/p>

“我知道了，你是綠林好漢？”

張雨亭又笑，說：“闖江湖的吧?！?/p>

金首志追問：“江湖有啥好闖的？”

張雨亭說：“嘿嘿，豬圈難養(yǎng)千里馬，花盆不長萬年松?！?/p>

“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吧？”

張雨亭說：“咦？你小小年紀(jì)的，肚子有墨水哩?！?/p>

金首志也不客氣，說：“念了幾年私學(xué)館。”

張雨亭稱贊：“比俺強(qiáng)，俺斗大的字不識一筐?！?/p>

金首志還要說什么，一見爹進(jìn)來，就乖覺地溜走了。

常言道“做賊心虛”，但凡走匪路的人都小心謹(jǐn)慎，不愿在一處久留。張獸醫(yī)時刻提防，怕夜長夢多。第四天早飯罷，他擦擦嘴角說：“人得食馬得料，二老救命之恩，容當(dāng)后報！”

老金早就在等待這個時刻，終于忍不住問：“大兄弟，你是做啥的？”

張獸醫(yī)說：“金大叔，就別問了，雨亭告辭了?！?/p>

老金磕打磕打煙袋鍋兒，吩咐老伴：“給多帶些干糧?！?/p>

在張作霖?zé)o數(shù)次逃生的記錄里，這個清晨相當(dāng)美好。清醇的氣息在田野里彌漫，時隱時現(xiàn)的霧氣在林間、河灘繚繞，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鳥兒婉轉(zhuǎn)歌唱。老金夫婦一直送到門外。話別之際，張作霖笑著從褡褳里摸出一根金條，塞到老金手里。老金驚得跳起來，還沒回過神，只見他翻身上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