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寶梁的頭發(fā)亂蓬蓬,臉色蠟黃,眼瞼微黃,這與巧蓮日見紅潤的肌膚形成對照。楊寶梁熱衷于下河摸魚。楊家的窗根底下有一個缸茬底兒,這缸底是楊寶梁撿來專門用于養(yǎng)魚的。他樂此不疲地將翻白漂起來的死魚撈走喂雞,再不斷投入新捉來的小魚。倘若幸運地捉到了大魚,全家就可以喝上新鮮的魚湯。楊寶梁喜歡喂鴨子,將半死不活的蛤蟆丟在地上,鴨子們張開翅膀撲上去,扭曲細(xì)長的脖子,痛苦萬狀地吞咽。
這天,楊寶梁照例要去河邊,母親叫住了他,親昵地晃著他的肩膀說:“乖兒子啊,咱得進學(xué)堂了?!?/p>
窗外天地通明,棉絮狀的東西飄進學(xué)堂,在半空上下浮動,嘰啾的鳥鳴聲聲入耳。趙成華坐在板凳上,裝模作樣地練字,心卻像小蟲蠕動般發(fā)癢。有人悄悄地踢了踢凳子,趙成華回頭,只見楊寶梁沖他擠咕眼睛,用手指了指門外,那意思是串通他逃學(xué)。走出學(xué)堂,成華問:“咋了?寶梁?!?/p>
楊寶梁說:“先生和你爹去縣里了,剛走?!?/p>
“你咋知道?”趙成華半信半疑,回頭一看荊容翔和趙慶豐也溜出來了。楊寶梁的口氣極肯定,說:“一大早就走了,坐馬車去的呢。”
荊先生確實是和趙前、老牟去了安城縣。三人同車,趙前去辦電氣公司股份的事情,牟清惠專程去和李知事道別,而荊先生則是順路搭車。老牟是村長,乍聽說李知事卸職的消息時很吃驚,隨即也說這個知縣大老爺是該升官了。
民國年間,一般縣知事任期三年,短的不過一兩年,不知何原因李維新在安城縣一干就是五年。官場上的事情微妙得很,為官一方,時間長了并不是好事,日久生怨嘛。在任上,李維新主持修建了城墻城壕、發(fā)電廠,平整了街路,疏浚河道,處事謹(jǐn)慎圓滑,頗孚人望。去年春上縣衙不慎失火,李維新賠修大堂瓦蓋、二堂東壁,東廂房及聽事、茶爐各屋。修葺縣府一事獲得了縣議院的好評,眾人以為,自古就有“官不修衙門客不修店”一說,李知事自掏腰包修繕縣衙,是難能可貴的好官啊,于是簽名上書力求李知事續(xù)任安城。誰料想如此一鬧,李知事反而被調(diào)走了??h里的士紳商號覺得有些留戀,縣商務(wù)會便聚眾合計如何送別。不知是誰的提議,各家商號集資做了一面金盾,上面金地紅字書:鵬程萬里。金盾燦燦,激動中的李維新?lián)崮α季茫煅柿季???h教育局長提請李維新留下墨寶,恰巧疙瘩山上新建了個茅草涼亭,尚未命名。推卻再三,李維新為草亭作了副楹聯(lián):名利如鴻毛淺印雪泥猶有印,登臨到龍首飽觀山色未能廉。
讀書人看了楹聯(lián)表面上嘖嘖贊奇,暗地里卻在嘀咕:這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嗎?至于命名草亭,李維新謙遜地說:“留著讓新知事題吧?!?/p>
新的縣知事姓鄭,未及升堂辦公,先不失禮節(jié)地請李維新喝了餞行酒。新來的縣太爺與李維新很不一樣,看上去派頭不小,舉手投足間有種特別的傲慢,開口說話就打哈哈,笑的模樣很老成。老牟進城,既送別了老知事,又拜見了新上司。趙前卻碰了軟釘子,吃了個閉門羹,宋凱斌居然躲起來不見,得到的只是七月初十開始發(fā)電的荒信兒。他徘徊于安城電氣公司的大門口,怔怔地發(fā)了半晌呆,掐指一算還有十二天。
趙成華三人遲疑了片刻,尾隨楊寶梁而去,迅速鉆進茂密的柳樹叢中。河水轉(zhuǎn)彎處是一大片土豆地,絨毯似的綴滿了或紅或紫或白的土豆花,忽閃閃的蝴蝶和倏急的蜜蜂飛過綢緞樣潤澤的水面。孩子們脫得精光,盡情地在河中撲騰,洗得累了,便在淤泥灘上打滾,滾得一身稀泥,只露出了眼睛嘴巴,然后黑驢一樣躺在炙熱的陽光之下,任泥漿迅速板結(jié),如同灰色的緊身盔甲。得意忘形之際,他們用手捧接尿涂滿全身,體驗滾燙的尿液所不能比擬的滋潤。
河套邊有水泡子,生長著茂密的蘆葦、高高的蒲棒,還有浮萍、菱角、水葫蘆,開著或黃或白或紫的小花。有水就有魚,鯉魚、鯽魚、鲇魚,還有白漂子、柳根子,隨處可見跳躍的青蛙,偶爾會遇到烏龜。孩子們撥開草叢去找水鳥蛋,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鹿角。
孩子們抬鹿角回了老虎窩,大搖大擺,得意洋洋。天空中布滿火燒云,那火燒云整齊排列恰如鯽魚的鱗片,好像在慶祝滿載而歸。荊容翔鬼精,借故肚子疼先一步回家了,他深怕半路撞見當(dāng)教書匠的爹爹。
大鹿角吸引了小街的孩子,簇?fù)碇搽S著,蹦蹦跳跳,吵鬧不休。迎接趙成華的是一記火辣辣的耳光,趙前怒氣沖沖:“媽拉個巴子的,叫你逃學(xué)!”
趙前剛從縣上回來,一進街就看見滿身泥水的大兒子,不用問準(zhǔn)是逃學(xué)了。趙前心里不順,理所當(dāng)然地拿兒子撒氣。趙成華的臉腫起來,耳朵嗡嗡直響,按照父親的要求向荊先生認(rèn)錯。
如果不是牟村長及時勸解,趙家長子的皮肉之苦會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