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怡芳訝然,“我表叔?”
和妹妹把郝景波送進去,尹芙蓉虛脫一般癱在手術(shù)室外的長椅上。錦荷敬畏地仰視著姐姐的滿目滄桑與憔悴,時至今日她才知道姐姐是個多么能干的人,掙了那么多錢自己不吃不喝,敢情是給姐夫治病的。
“有件事兒我一直百思不解,”尹錦荷窺視著姐姐的臉色,“姐姐剛來的時候情況是不太好,可憑哪一條都不至于下嫁一個沒工作沒本事的殘疾人吧?!?/p>
沉默良久,尹芙蓉長嘆一息,對妹妹喃喃講述起往事——
10年前,走投無路的尹芙蓉憑借模糊的記憶摸到省城第一棉紡廠找到了姨媽,這幾乎是她惟一的去處了。聽完外甥女讓人心碎的故事,姨媽倒沒說什么,下班領(lǐng)她回家。姨媽家在棚戶區(qū)柳條巷,清一色參差不齊高高低低的平房。那天在柳條巷口,她們碰見了在那兒擺修鞋攤兒的郝景波。
尹芙蓉看到的是一張清清爽爽的面孔,也注意到修鞋匠站起時閃了一下身子,料到他大概腿有毛病。
修鞋匠介紹自己叫郝景波,修鞋的,別的本事沒有,以后鞋子壞了只管拿來。
尹芙蓉至今記得當時她沒言語,只低頭聽來著。
姨媽家只有姨媽和姨父孫長勝,表哥作為知青在黑龍江插隊。足不出戶熬過等待的半個月,一直帶著異乎尋常熱情為之找工作的姨父在一個下雨天把她領(lǐng)到了工地上。
“多大了?”問話的是一個打著撲克的中年人,蠶眉豹眼,絡(luò)腮胡子。由于下雨,工地上沒人干活,都躲在工棚里。
“以前都干過什么?”不等對方回答,絡(luò)腮胡子告訴她:既然沒技術(shù),只能干小工,日工資一塊八毛五,按天跑。
后來知道,絡(luò)腮胡子叫王忠誠,工地上的頭兒。
當天晚上,姨父喝著酒一個勁兒說將來你得謝謝我,好好謝謝我。他的眼睛很亮,亮到尹芙蓉一眼認出來,那是男人的眼光而不是姨父式的。
尹芙蓉最初的工作是鋼筋工,把圓盤鋼筋拉直,切割后用彎管機彎成需要的形狀,最后用細鐵絲按規(guī)格捆扎起來?;顑嚎此坪唵?,也不累,實際上強度很大,每天都得蹲著、撅著。開始的時候尹芙蓉不熟練,做得很辛苦,手被扎出血、磨出泡是常事,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忍耐、堅持,為了活下去。
每天上班都要經(jīng)過柳條巷拐角處的修鞋攤,便屢屢接受小鞋匠燦爛的問候,天長日久下來,尹芙蓉雖未曾開口,還以微笑倒是自然而然了。但下班的時候卻沒了這一待遇,因為總是很晚才回來,每天要在工地干十幾個小時,曲里拐彎的柳條巷總是比夜色還黑。每天的這一時刻恰是尹芙蓉最困難的時段,身心疲憊不說,還要穿過上百米長的小巷,提心吊膽的驚恐程度并不遜于穿過墳地,碰上壞人的擔心是她每天膽戰(zhàn)心驚摸過漆黑柳條巷的必修課。
忽一日,眼前豁然明亮起來:巷內(nèi)最黑的一段靠墻掛著電燈,在夜風里搖曳著。尹芙蓉驚喜地數(shù)下去,一共有5盞,一直到有人家的地方。燈泡雖不是大功率的,卻足以照亮腳下,驅(qū)散夜行者內(nèi)心的恐懼了。
從此尹芙蓉下班走柳條巷再沒害怕過,直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電線是從郝家拉出來的。她曾很緊張,他是為我點燈嗎?幾天過后她就平靜了,惟一的變化是每天對修鞋匠發(fā)出的微笑不僅僅是客氣,還有感激。慢慢地從姨媽嘴里了解到,郝景波自幼患小兒麻痹,父母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房產(chǎn)被沒收。落實政策時他什么要求沒提,包括安排工作,只拿回了父母的遺物,自食其力擺起修鞋攤。這讓尹芙蓉覺得,他簡直是人群中的一個異類,是帶著些許敬佩心情覺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