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起明來到中餐廳，迎面向他走來的帶位小姐不是艾米，是那個比艾米長得略加豐滿的姑娘。就是在機(jī)場時，被她們叫作麗地亞的那個，是已經(jīng)和那個港干了那個事兒的那個。麗地亞穿的旗袍不太合身，臀部和雙胸兩個部位，都被繃出了褶子，讓人感到這些地方長得過于夸張。

“晚上好，先生?！丙惖貋喰τ睾退蛘泻簟?/p>

“我們見過。”他向麗地亞還以微笑。

“對。這邊請。”麗地亞晃動著腰肢走在他的前面。

“艾米今晚怎么沒來？”

“這個座位可以嗎？”

“勞拉呢，她也沒來？”

“這是 MENU（菜單），請慢用?！丙惖貋喺f完就要走。

“你等等?！?/p>

“請問，我能幫上您什么嗎？”

“我問你個事兒?！?/p>

“如果我知道的話。”說著麗地亞轉(zhuǎn)過身來。

“你看晚報嗎？”他問。

“看，什么事？”

“那個連載小說是我寫的?！?/p>

“您指的是，是《北京人在紐約》？”

“沒錯兒。就是那個?！?/p>

“真的？”麗地亞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王起明坐了下來，點上了煙。

“艾米天天都看，勞拉也看，我們還說哪，這到底是誰寫的呀，寫得這么好玩兒，原來是……”

“原來是個傻帽兒。”王起明耿耿于懷。

“啊？”麗地亞停頓了一下，馬上忍不住笑了，紅著臉說：“您別在意，我們愛逗，您可……”她看了看四周，小聲說：“我們這兒有規(guī)矩，工作的時候，不準(zhǔn)跟客人隨便說話。這樣吧，您把您的房間號碼先告訴我吧?！?/p>

“808。”王起明爽快地告訴了她。他非常舒心，非常得意，看見了沒有，這就叫效應(yīng)，瞧著了吧，這僅僅是個開頭兒。

第二天一大早，他房間的電話就響了。他想，一定是麗地亞打來的。他馬上抄起電話。

“喂，是起明嗎？”聽筒里傳出來的聲音不是麗地亞，是他哥哥王起天。

“哥，是我。”

“快過節(jié)了，你也該回趟家了吧?！?/p>

“是，我也這么想，不過，這些日子實在是太忙。”

“再忙也得回家，自打你到北京都快倆月了，就回家一趟，你嫂子和玫玫直埋怨。說你……”

“行，春節(jié)前后吧?！闭f完他掛上了電話。

王起明不大愿意去王起天家是有原因的。

所謂王起天的家，就是王起明出國前住的那套小房子。說叫一套，實際上就兩個小房間，連廚房帶廁所都加到一塊，頂多也就四十來平方米。倒不是因為房間小，到了那里轉(zhuǎn)不開身兒，使王起明不愛去他家。不愛去他家的確切原因，是那里的生活狀態(tài)叫他壓抑。壓抑不是來自那個房間，壓抑是來自那些毫無新意的談話，是來自那些沒結(jié)沒完的家長里短兒。最讓他感到壓抑的是王起天的三大嗜好。王起天還管這三大嗜好叫做三大本事，三大能耐，三大法寶。他好喝大酒，好打麻將，好吹大牛。不是一般的吹，是不負(fù)責(zé)任的吹，是沒邊兒沒沿兒的吹。比如，他吹他所以能當(dāng)上處級干部，靠的就是這三大本事，處長所以能做得這么穩(wěn)，憑的就是這三大能耐。這，這太離譜兒，太不像個話。王起明心里明白，實際上，哥哥是生怕弟弟看不起他，所以什么大他就揀什么說，什么能表現(xiàn)出他的能耐就說什么。事實上能像他說的那樣嗎？王起明死活都不會相信，中國的處長們就會這三大樣。

王起天看出弟弟不愛聽自己說的話，看出王起明不相信他說的是正理兒就急了。他用筷子把盛酒菜的碗邊子敲得山響：“你也不好好想想，沒這三大法寶，我憑什么就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笨赏跗鹈骶褪遣幌嘈鸥绺缢f的話。哥哥更急了：“你不信是吧？這么著吧，你是我弟弟，你最了解你哥的底細(xì)，你說說，我有什么能耐？除了這三大法寶，我還會什么？”這下子，還真的把王起明問著了，王起明還真想不起來，哥哥有什么一技之長，或有什么專業(yè)。不過，不管怎么說，王起明堅絕不信中國的處長們都是喝大酒，吹大牛，打麻將的能手。難道中國的進(jìn)步，是喝大酒喝出來的，難道北京的變化，是吹大牛吹出來的，難道這些個高樓大廈，是打麻將打出來的？玩笑！誰能信呢！

808房間里的電話又響了，他以為又是哥哥打來的。可拿起電話一聽，卻是麗地亞的聲音：“嗨，起來了嗎？”

“起來了，早就起來了?！睂嶋H上他還躺在被窩里。

“你聽出來我是誰了嗎？”

“聽出來了?！?/p>

“誰？”

“麗地亞唄?！彼χf。

“行，還行?！?/p>

“什么還行？”

“你這人還行?！?/p>

“什么意思？”

“這你先甭管了。艾米讓我問問你，晚上七點鐘有沒有空兒？”

“有，有空兒?！彼辈豢纱鼗卮?。

“聽著，別想歪了，不是艾米一個人約你，是我還有勞拉三個人一塊兒請你吃飯?！?/p>

麗地亞和他的幾句簡單對話，使他感到了她們似乎現(xiàn)出了原形，在機(jī)場那既活潑又尷尬的一幕，似乎又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麗地亞告訴他，她們從明天改上早班，所以晚上都有空。還告訴他，她們不準(zhǔn)備請他吃大餐，至于吃什么，讓他好好地猜。

好不容易才盼到晚上七點，原來她們請他吃飯的地方，離王府飯店不遠(yuǎn)，就在東華門。這里整個一條街，賣的都是北京小吃。三個姑娘帶著他幾乎吃了個遍。鹵煮火燒，爆肚茶湯，炒肝兒鍋餅，麻團(tuán)兒肥腸，撐得王起明不住地揉肚子，打飽嗝兒。

“怎么樣，過癮了嗎你？”艾米拿著幾根肉串兒，邊吃邊問。

“過癮，過癮，這比你們飯店的好吃多了。”他抹著嘴說。

“就知道你好這口兒?！?/p>

“你愛吃麻豆腐嗎？”麗地亞問。

“愛吃，愛吃?！?/p>

“你敢喝豆汁兒嗎？”勞拉問。

“敢喝，敢喝?！?/p>

他跟著三個姑娘，來到了一家專門經(jīng)營豆汁兒的門臉兒，他們圍在一張小方桌前。掌柜的熱情接待，盛了四大碗酸豆汁，又湊齊了四個小板凳。他們邊喝邊聊。王起明分外高興，他喜歡姑娘們今天晚上的這個狀態(tài)。無拘無束，活潑自然。

“晚報上，每天只登那么一點點，都急死人了。后來你跟那個女的怎么樣了？”艾米嚼著羊肉問。

“編的，都是瞎編的。說正格的，我特喜歡你們今天這個樣兒?！闭f著他喝了一大口豆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