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起明于一九九六年的四月，再次出現(xiàn)在北京機場大廳。

取行李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不，應該是那三個人。他清楚地記得四年前，在這兒發(fā)生的那一幕，而且還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艾米說他是一個傻帽兒，然后是三個姑娘的大笑，笑得三縷長發(fā)都飄在了一起。接下來就是王府飯店的中餐廳，還有東華門的小吃，還有，他送艾米回家，還有……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來接的還是他的哥哥王起天，一想到哥哥，王起明心里就有些內(nèi)疚。四年前在哥哥的幫助下，眼看就要成功的事，由于自己對人認識上的疏忽，一切都成了泡影。這一次恐怕不會再犯同類的錯誤了。

王起明取出行李，迅速地走出機場大門。

王起天見弟弟走出來，緊走幾步迎了上去：“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歡迎你又……”

“哥，北京的氣候可比以前好多了。”王起明打開了岔，因為他很不習慣哥哥的歡迎詞。

“好什么好，昨天還刮了一陣子沙塵暴哪?！蓖跗鹛煺f完就帶他走向了停車場。

王起天在一輛白色的桑塔納面前停住了腳步。他親手給弟弟打開了車門：“上車吧，新的?！?/p>

“哥，你升格了?！蓖跗鹈髯M了汽車后對哥哥說。

“不是升格，是升級了，現(xiàn)在是正處?！蓖跗鹛煺f著就發(fā)動了汽車。

“哥，你什么時候?qū)W的開車？步成，就是老崔，他不給你開車啦？”

“少提他，別在我面前提這個王八蛋。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怎么啦？他對你不是挺忠心的嗎？”

“忠心？他整個一個狼心狗肺。從美國考察回來就變了樣了，覺得再跟著我也沒什么油水可得，就調(diào)頭跟了那個正處長，給我寫匿名信，整我的黑材料，說我無度地花公款，說我利用職權(quán)受賄，就連我這好打個麻將，都上綱上線地說聚眾賭博。結(jié)果怎么樣，整垮我了嗎？他想得美。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道，不僅沒整垮我，還反倒升了正的。不過這賊奸溜滑的東西，也是有一套的，他利用局里的兩派，也他媽的混上去了，調(diào)到了電視臺，鬧了個副處級，簡直要跟我平起平坐?！?/p>

王起天熟練地駕駛著汽車，一加油門，開上了剛落成的高速公路。王起明為了調(diào)解一下車里的氣氛，打開了車上的收音機，收音機里正在播送天氣預報：本市最大污染物為可吸入顆粒物，空氣質(zhì)量屬于良。

“北京的變化真快呀。”王起明看著窗外嶄新的公路感慨著。

“你指的是這高速公路吧，這算什么呀，這么著，等進了城我?guī)戕D(zhuǎn)轉(zhuǎn)，記得你上次回來三環(huán)還沒通吧？”

“好像是?！?/p>

“現(xiàn)在，四環(huán)都破土動工了，我敢說，進了城你就找不著北了?！?/p>

王起天付了過橋費就開始加速，他好像是為了顯示高速公路的平坦，又像是在顯示他的駕車技術(shù)。這輛白色的桑塔納像箭一樣，直奔東三環(huán)插去。

汽車一到了東三環(huán)，王起明覺得，一向愛說大話的哥哥，這一次并沒夸大其詞，三環(huán)兩旁的新建筑一個接一個。燕莎、國旅不必說了，特別是在三環(huán)的東側(cè)，以天上人間為首的夜總會，燈紅酒綠地連成了一大片。三環(huán)路上車滿為患，三環(huán)的輔路幾乎成了停車場，各種高級轎車把夜總會圍得水泄不通，穿著時尚、手拿諾基亞的女郎，在人群中來來往往。

王起天給弟弟接風的地方，不再是什么明珠海鮮酒家，他帶著弟弟走進了一家名叫“順風”的酒樓。這家名字聽起來頗感俗氣的餐館，飯菜的價格并不俗氣，據(jù)王起天講，這家的老板是屬孫二娘的，就差把人剁成肉餡包包子了。“宰，宰得厲害?！?/p>

“哥，那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吧?！?/p>

“不，不用，這不是你操心的事?！蓖跗鹛焱：昧塑?，催著王起明往里走。

“哥，何必這么浪費，這錢……”

“這錢怎么了，這錢又不是你花，也不是我掏，怎么著，非讓我把話說明了是不是？”

伸著腦袋來挨宰的人還真不少，門里門外都排上了隊。王起明看看來排隊的人，心里感慨起來，老外算是完了，美國是跟不上趟了，因為他看到在隊伍里，幾乎見不到一個外國人。

王起天隨便叫了幾樣菜，又叫了一瓶極品瀘州老窖，賬一算下來，差不了幾塊錢就到了四千，花的雖不是王起明自己的錢，倒也叫他出了身冷汗。在美國兩個人吃飯，再怎么造，一百多塊美金也就到頭了。好家伙，這合下來就是近五百，要是像這樣消費下去，北京還怎么呆，身上的這些錢能干成什么事。

“擔心這錢哪吧?！蓖跗鹛鞆牡艿艿谋砬樯弦芽戳顺鰜恚骸安皇俏液攘丝诰苼斫逃柲?。你上次失敗的原因是什么？不是你的錢不夠，是你不懂得怎么花錢，往哪花，往什么上花。你得從根本上明白一個道理，你想得利嗎？你就得讓周圍的哥們兒先得到利；你想賺錢嗎？想賺就得讓你的哥們兒先賺著錢。把話說白了，就是你想痛快，就讓哥們兒先痛快；你想不痛快，那就把你周圍的人都惹急了?！?/p>

王起明專心地聽著，他知道哥哥在跟他說真心話。

王起天喝了口酒接著說：“有些話今兒我得跟你往明里說，你明白你在北京不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什么？是你太牛。北京的人你還不知道嗎，專揀牛的折，專揀大個兒的折。所以你在北京不可充大個，不可太牛 ，你得學會充傻帽兒。也就是說你得學會裝孫子，可又不能總當孫子，還得學會當爺。什么時候當孫子，什么時候當爺，什么時候牛，什么時候傻，這里有個分寸。這寸勁兒拿捏對了，你成功的時候就到了，這寸勁兒拿錯了，你就一事無成，一敗涂地?！?/p>

王起明對哥哥的這套理論，還是能夠理解的。因為他講的并不很玄，他深入淺出地講出了一個道理，這個道理，就是怎么做一個現(xiàn)代的北京人。

“走吧，回家去?！蓖跗鹛旄锻炅速~對弟弟說。

“哥，別麻煩你了，家里地方那么小，嫂子她又該……”

“嘿嘿，你哥住的不是那個家啦。走，跟我回家?！?/p>

在去哥哥家的路上，王起天一邊開著車，一邊很嚴肅地提醒著王起明：“你現(xiàn)在要牢記一件事情，自打《北京人在紐約》播出以后，你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名人了，那你就更不可以盛氣凌人，更得處處夾著尾巴當孫子?！?/p>

“哥，我記住了?！?/p>

王起天的家是比以前氣派多了，離三環(huán)以外不遠，就在燕莎后身兒。名副其實的三室一廳。據(jù)王起天講，像這樣的住房面積，只有正處級才可分得到，說是叫分，實際上跟買私房沒什么兩樣，因為自己也得掏個幾萬塊。但幾萬塊可以在市內(nèi)買到這樣的房子，那純屬天方夜譚，那幾十萬的大頭兒是公家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