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盈知道這是崔先生在夸她，但不敢接口，忙說：“哎，正經(jīng)事情被我忘了——丫鬟們說七夫人來這邊，我怎么沒看到？”

崔先生并未糾纏不放，頷首道：“夫人去后院看花，你從側(cè)門過去就能看見?！?/p>

素盈拉著軒葉走進后院，崔先生因課已散，也抱了書一同走出去。

春風尚未催開院中花朵，放眼看去還是一片蕭條。素盈一眼看見七姨娘白瀟瀟坐在石椅上發(fā)呆，急忙過去打招呼。

白瀟瀟的年紀還不到三十，容貌可稱傾國傾城，神情總是尖刻銳利，眉宇間常帶暴戾之氣。會看相的下人們偷偷說：七夫人這樣子不像能攢住福氣。

白瀟瀟也知道自己命相不好，可是從來不放在心上。素盈聽丫鬟們傳閑話時說過，七夫人曾經(jīng)大咧咧地張揚道：“反正我也沒有善終的福氣，要趁活著的時候該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p>

素盈有時候很佩服這位姨娘的膽識，但要說喜歡，卻怎么也喜歡不起來。

此時白瀟瀟呆坐在后院，一身珠光寶氣的艷妝，不管怎么看都美得不可方物?？伤赜[隱覺得，被那些珠光包裹起來的不是一個美人，而是一股深深的哀怨之氣，涼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瀟瀟拉著素盈的手嘆了口氣：“當年你爹在這里開玩笑，封我們十二人為花的時候，你才兩歲。你娘那時候還在呢！你爹贈她‘水仙君’的名字時，我說：‘水仙根又淺、花又弱，太沒福氣了！老爺該送九妹妹一個好名字?！赡隳锸裁匆矝]說，笑著應(yīng)允了——后來果然命薄。當初你爹要贈我‘芭蕉姬’的名字，說我這個‘瀟瀟’剛好跟芭蕉風韻相似，我可不答應(yīng)——我討厭芭蕉那么凄涼慘薄的樣子。我喜歡虞美人，葉子像是玲瓏的芭蕉，但好歹多了一朵熱鬧的花?？上А彼p輕地笑了一下，唇邊有一絲不大顯眼的皺紋，“可惜我還是逃不過孤零零的命。名字取不好真是誤人！阿盈的名字就很好，什么時候都是完滿的——還是你娘聰慧，會取名?！?/p>

說著，她也察覺自己多話，“哎呀，我怎么跟老太婆似的！”

大約是剛剛感慨過，她的微笑也比平常柔和一些：“阿盈怎么跑到這兒來了？難道是今天來聽崔先生授課？”

素盈柔聲答：“軒葉做了些春餅，送來給姨娘嘗鮮?！?/p>

崔落花在一旁夸道：“六小姐天生聰慧，又有一份孝心，當真難得?！?/p>

白瀟瀟笑道：“先生也不必這樣夸她，小孩子都是被夸壞的。我有個侄子，四五歲就出落得聰明伶俐不同凡響。人人都說他日后定然大有出息，必能光耀門楣。誰能想到真長大了，竟是個作奸犯科的材料，最后被沒為宮奴，丟盡了他父親的臉——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軒葉看到素盈使眼色，急忙把春餅端到白瀟瀟面前。白瀟瀟伸手拈了一個，掰開看了一眼，立刻笑道：“這餡新鮮有趣！什么做的？”

軒葉立刻回答：“有豌豆、鮮筍、鮮菇、豆干、蔥末、蒜白?！?/p>

白瀟瀟身邊的丫鬟庭梅聽了，笑著說：“這是六小姐的一片孝心，要是別人送這種東西，我們夫人可看不上呢?！?/p>

“行了，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卑诪t瀟呵斥一句，把春餅放在盒里，和顏悅色地向?qū)擂蔚能幦~說：“她什么也不會做，這是嫉妒你呢。軒葉，把食盒給庭梅拿著就行。我回去慢慢吃?！?/p>

素盈乖巧地接口：“是啊，這里風大，吃了東西會不舒服。姨娘拿回去熱一熱再吃?！?/p>

“我知道?！卑诪t瀟僵硬地笑了笑，說，“阿盈早點回去吧，小心受涼?！?/p>

離開詠花堂，軒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靶〗?，這種人就叫不識好歹！虧你還惦記她！看她那樣子，好像怕我們在餅里下毒似的?！?/p>

素盈臉上沒什么表情，不冷不熱地說：“小心是應(yīng)該的?！?/p>

“那小姐干嗎也生氣？”

“我氣她把我當傻子。她以為我是傻瓜，會這么明目張膽地害人？”素盈冷冷地說，“我還氣她跟我死去的娘比來比去。我娘都死了那么久，還被她拿出來評頭論足——呵，難不成府里的活人斗不過她，她覺得活著沒勁，非要跟死人一較高低？！”

素盈長長出了好幾口氣，拉著軒葉的手說：“到了有人的地方，你要提醒我，不能像個怨婦似的。”

“知——道——啦?！避幦~看著素盈，口氣中滿是憐惜，“小姐啊，我有時候覺得，你活得也很吃力?！?/p>

素盈掃了她一眼，眼里的蒼涼讓軒葉的心陡然一跳。

“至少我還活著，不是嗎？”素盈淡淡地說，“人人欺負我的時候，都覺得我沒有出頭之日?？墒遣黄圬撐业臅r候，她們又怕我萬一有時來運轉(zhuǎn)的時候報復她們，所以又巴不得世上沒我……這種事情走到哪里都一樣，也沒所謂辛苦不辛苦?！?/p>

她哼一聲，緩緩道：“真想早點離開這兒?！?/p>

軒葉笑她：“過些日子三公子幫你挑一個好人家，你想留也不行！”

這年素盈就十四歲了，因她不用進宮，也不必死守著帝王家遵循的“女十四而納”這條原則。可在素家看來，女兒十四歲出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