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芷見狀,同樣握住云蘿另一只手,低嘆道:“燕國太子妃將來便是一國之母,父皇、母后為了云妹妹的終身著想才如此決定,我們縱然舍不得云妹妹嫁出去……也不能阻了妹妹的大好前程?!?/p>
云蘿秀眸微閃,見兩位姐姐雖是好言抒發(fā)離愁,面上皆帶著釋然神情,只得按捺著重重心事,說道:“多謝二位姐姐關(guān)懷?!?/p>
祁皇后見她們?nèi)藬⒃挘唤Φ溃骸澳銈兘忝玫故乔樯?,不過女兒家遲早要出閨閣,你們也不必羨慕云蘿的好歸宿,皇上早有打算,風(fēng)菲和月芷的吉時恐怕也為期不遠了!”
風(fēng)菲一心不愿嫁往燕國,料想此事不會再落到自己頭上,倒不深究皇后的話意,佯嗔道:“母后又取笑兒臣了!”月芷卻面向皇后,柔聲說道:“母后,兒臣可不要出嫁,兒臣想一輩子留在母后和母妃身邊侍候二位呢!”
永妃忍俊不禁,微笑道:“這種小孩子家的話,在南苑說說也就罷了,怎能在你母后面前說出來?哪有女兒家一輩子不出嫁的?母后和母妃可不能替代你未來的夫君?!?/p>
月芷臉色羞得緋紅,不再說話。
祁皇后下旨撤宴后,云蘿才攜著小雨慢慢沿著御花園小徑走回西苑,一路暗想道:“燕國太子地位高貴,若按長幼的排行順序,她們都是我的姐姐,怎么會輪到我先嫁?但是父皇、母后既然選中我,必定有緣故?!?/p>
小雨默默地跟隨在云蘿身后,想勸解她幾句,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主仆二人回到西苑拜見靜妃時,靜妃問及春宴情形,云蘿終究是女兒家,含糊著不肯說,倒是小雨直言說了出來。
靜妃聽小雨將春宴的情形說完,不禁輕咳了幾聲,低頭垂淚道:“苦命的孩子……都是為娘時運不濟,不但被皇上厭棄,還連累你被她們欺負……嫁往燕國并不是好去處,當(dāng)初皇上與燕帝雖然結(jié)過盟,但是誰能預(yù)料將來會怎樣?萬一動起刀兵,他們恐怕是不會顧惜你的……”
靜妃昔日受寵之時,從祁帝口中聽說了不少朝政軍機,深知燕祁二國之間的利害關(guān)系。云蘿雖然并非她親生,但是靜妃膝下本無子女,見云蘿性情溫柔、聰明靈秀,日夜盡心在西苑侍奉,靜妃心中早將她視如己出。二人雖數(shù)年宮闈寂寞,但是始終相依為命,故而這次靜妃對云蘿也是直言不諱。
云蘿本性聰明,只消靜妃輕輕點撥就明白其中關(guān)鍵,心中雖然凄惶,見靜妃先傷心起來,只得先勸慰著她,取出一方絹帕替她拭去淚痕,溫柔應(yīng)道:“如今父皇明政、百姓安康,燕國既然有心和親,料想不會有戰(zhàn)事,母妃不用為云兒擔(dān)心?!?/p>
靜妃止淚凝望著云蘿的臉,嘆道:“若論你的品貌,絕對當(dāng)?shù)闷鹧鄧渝姆庹a,只盼那燕國太子不要辜負了你,無論將來兩國關(guān)系如何,都要善待你才好?!?/p>
云蘿柔聲地勸靜妃不再落淚,待她安然睡下后,才回到西苑自己宮室內(nèi)。
月上柳梢后,云蘿躺在寢床之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良久,心頭只覺一片迷茫。見珠簾外小雨等侍女都已熟睡,也不驚動她們,披了一件銀色羽緞披風(fēng),赤足套上一雙金縷繡鞋,放輕腳步走下中庭臺階,到西苑花園內(nèi)漫步。
月夜幽靜,天際流云間點綴了幾許隱約星光,云蘿想起舊時譜過的一首琴曲《瀟湘水》:“瀟湘月色,云凝山秀,日增波媚,宜晴宜雨。況是深秋,更當(dāng)遙夜,月華如水……”一時興之所至,不禁走回偏殿琴室,手指輕巧地撥動琴弦。
云蘿隨意輕弄著弦,叩弦之聲如冰似玉,若有若無的音符輕靈如水……云蘿的眼前不禁飄飄忽忽地閃過十年前的絲絲記憶,那記憶剎那如電光般閃過,卻又忽然渺然無蹤。她依然不記得自己是誰。
她暗自傷懷,自己雖然貴為祁國公主,較之在街頭乞食的流浪幼女們,也不過是不再受饑寒之苦而已,終究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一只帝國風(fēng)云霸主玩弄于股掌間的弱小動物。
祁帝和燕帝,抑或其他霸主,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完整的“江山”,然而古書有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誰家帝王能夠流傳千秋萬代?即使是綿延千載的“軒轅皇族”,最終亦逃不脫覆亡的命運。倘若能夠勸醒世人,不必強求建功立業(yè),不必力求將“江山”握為掌中之物,讓他們忘卻國家利益、忘卻爭斗和機心,放下他們手中的劍,放下他們心中的欲望,該有多么好?
這些隱藏在云蘿思緒深處的念頭,她從來不曾對西苑內(nèi)的任何人說起過,西苑的人也不曾真正了解她,包括她最敬愛的義母靜妃在內(nèi),都不曾深入地走近她的內(nèi)心,她們眼中的云蘿向來是溫柔文靜的,盡管偶爾有些倔強,但看上去依舊是一個聽話的賢淑公主。
云蘿的心事向來只有一位知己能懂,便是眼前這一架紫色楠木雕就的琴。
琴隨心動,柔婉的樂音穿透西苑宮墻。
琴能解語,多年來伴隨身側(cè)、高山流水的知音,任憑多么大膽狂妄的念頭、多么驚世駭俗的心事,唯有它能解讀,自己的曼吟低唱,也唯有借它抒發(fā)。
小雨等人依稀從夢中醒來,見云蘿獨自撫琴,料想她今日有心事借琴曲抒吐,只遠遠閃身躲藏在帷幕后等著云蘿傳喚。
宮墻外宮燈閃閃爍爍,一路行來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祁舜在御書房閱過燕國婚約回函,蓋好印璽交與來使,再與朝臣議過幾樁內(nèi)政、看完奏折,轉(zhuǎn)回太子所居的北苑時,夜幕早已籠罩著帝城。
一名小內(nèi)侍小心翼翼地提燈引著路,低聲稟報道:“因昨日春雨將東苑那邊的路沖壞了些,內(nèi)宮監(jiān)正在修繕,新砌成的青石板不牢靠,殿下可愿意往西苑那邊繞一繞?”
祁舜對這些小事向來不大關(guān)注,任憑內(nèi)侍們持燈照路經(jīng)過西苑,臨近宮墻外時,猛地聽見一陣琴音入耳,不覺放緩了腳步。
小內(nèi)侍會意,向西苑內(nèi)看了一看,說道:“靜妃娘娘臥病已久,西苑內(nèi)月夜撫琴的恐怕是三公主。”
另一名小內(nèi)侍道:“聽說三公主的琴藝雖然絕佳,最近幾年卻彈奏得少,奴才入宮以來還是第一次聽見?!?/p>
祁舜立住靜聽了片刻,劍眉微蹙了一下,暗想道:“深夜撫琴,琴聲如此壓抑幽怨,必有不可對人言傳之心事。她小小年紀(jì),身為父皇義女,不該有如此重的心機?!?/p>
他忽地想起一事,問身邊內(nèi)侍:“今年東山祭奠皇陵,母后準(zhǔn)備攜帶哪位公主一起前往?”
依祁國慣例,每年春天帝后會聯(lián)袂前往百里之外的東山祭奠祁帝祖陵,祁帝雖然身體狀況不佳,仍然親自堅持與祁皇后一起前往,由祁舜在京城臨安主持朝政。但是,東山皇陵距離祁國京城臨安約數(shù)百里,來去往返需七八日之久,今年祁帝病情加重,不堪一路車馬勞頓,早已吩咐由秦王祁舜代勞。
小內(nèi)侍忙道:“奴才回殿下的話,東山祭陵向來是大公主隨皇上和皇后去得多些,二公主前年也隨行過一次。不過,皇后娘娘前日吩咐內(nèi)宮監(jiān)說,皇上病情反復(fù),娘娘不能放心離開臨安,此次請秦王殿下攜帶三公主前往?!?/p>
祁舜問道:“她以前去過東陵嗎?”
小內(nèi)侍猶豫了一下,才說:“三公主一直留在西苑侍候靜妃,一次都沒有去過?;屎竽锬镎f,因為三公主即將遠嫁燕國,不如趁此機會祭陵,以示拜別祁國祖先之意。”
祁舜若有所思,并不停留,踏著月色加快腳步向北苑行去。
云蘿自顧撫弄琴弦,并未察覺宮墻外有人聆聽過自己的琴音,更未料到今夜的琴音會泄露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