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后這幾日睡得極不安穩(wěn),自那日夢到他以后,如被無窮絲線纏繞住似的,他竟夜夜都來入夢,不是與自己夜半在流光塔前練劍,就是從身后抱著自己輕聲呢喃,有時夢醒,那溫暖的感覺令人無限恍惚與惆悵,轉瞬就是淚痕斑斑。
這夜她再度驚醒,攬被而坐,憤恨片刻忽輕笑道:“看來真是命不長久了,呵呵,燕行濤,你不用再纏著我了,你等著,我很快就會來與你見面了。解宗玨那小子還等著與你交戰(zhàn)呢,多好玩啊,你絕對想不到他的母親是誰吧?就讓你們互相殘殺吧,誰讓他的母親將我推入無底深淵,我寧愿永遠都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們?yōu)楹我獙ξ疫@么殘酷?你們劍谷欠我們慶氏的血債,你欠我的情義,我要一一向你討還!”
她漸漸喘息起來,冰火在骨中相煎,內息如同一個個旋渦滾過五臟六腑,她蜷縮成一團,感覺這秋夜是那樣的漫長,她眼前漸漸朦朧,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卻指間一片空虛。
林歸遠如一只巨鵬,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掠過皇城重重高墻,直奔東面的長恨宮,如幽靈一般輕輕落在云蘿紗窗之下。他呆呆望著屋內跳動的燭光,卻怎么也不敢邁出這一步,他怕最終面對的是無比殘酷的真相,是否定自己過去所有努力與掙扎的真相。
秋雨逐漸淋濕了他的發(fā)梢,他的長袍,他卻不能移動一步,直至聽到屋內傳來林太后的一聲呻吟,方如夢初醒,輕啟木窗,躍了進去。
眼見她面色蒼白,四肢顫抖,林歸遠知是那冰火之毒再次發(fā)作,他將她扶正倚住自己身軀,右手按上她的背心,真氣源源不斷地輸了進去,片刻后面色大變,撕心裂肺地疼痛:原來,原來姑母已油盡燈枯,活不過一年之數了。
他緩緩落下淚來,這一瞬間,他對她的懷疑消失不見,姑母以身事仇,將自己撫養(yǎng)成人,忍受這刻骨之痛籌劃慶氏復仇大業(yè),命在旦夕,自己怎還可懷疑于她?她發(fā)下血誓,說自己是慶氏后人,如果自己不是,她又何必如此辛苦籌謀,要讓自己坐上那個血跡斑斑的寶座?
林太后喘息漸止,迷蒙中睜開雙眼,看清是林歸遠將自己攬住,兩行清淚流了下來。這一刻,她真切地感覺到親生兒子身上如春陽般的溫煦,自己多久沒有與兒子這般親近了?打他小時候起,自己便對他是愛恨交織,總是在他身上看到那人的影子,總是恨他身上流著劍谷之人的血,縱是悄悄出宮去探望他,卻也始終只是冷冷地對他。
此時此刻,她軟軟依在林歸遠懷中,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倦,為什么,慶氏二百年的仇怨要由自己來承擔,要由自己這個弱女子來攪起這驚天風云,她只想依在兒子的懷中沉沉地睡過去,踏踏實實地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林歸遠眼見姑母沉沉欲睡,體內真氣絲絲欲斷,心呼不妙,不斷向她體內輸入真氣,湊到她耳邊急喚道:“姑母,不要睡,姑母,遠兒再也不違逆您了,遠兒再也不懷疑您了,求求您,不要丟下遠兒!”
林太后竟似回到了二十年前,自己帶著兒子離開靖南山,費盡周折找到樂州的慶氏皇族守墓人,那林維岳對自己一見傾心,愿意認下君兒,愿意與自己守住那份寶藏,那時君兒已會用那幼稚的奶音聲聲喚著“母親”,自己是多么想留在他的身邊,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卻最終被仇恨推著進了這個皇宮,從此踏入這個深淵,再也不得脫身。
這二十年來做的事情,到底是對是錯呢?自己親手殺了她,奪走了她的兒子,多年來將解氏皇族一個個鏟除或暗殺,讓解氏宗族凋零,這又到底獲得了什么?為什么還是這樣的空虛與痛苦,為什么還是時時想回到那與他初遇的幸福時光?
林歸遠見她眼神越來越渙散,焦慮不堪,急喚道:“姑母,你不要走,慶氏族人還等著你拯救啊,姑母!”
林太后猛然一顫,是啊,這世上定還有族人存活下來,他們世代受苦,自己是皇族直系后裔,怎能將他們拋下不管,無論如何都得將他們救離苦海才行,“天印咒”不解,解氏江山不倒,劍谷之人不死,龍氏之人不除,自己是絕對不能咽下這口氣的。
她努力讓林歸遠輸入的真氣與自己的真氣相融合,帶動內息緩緩運轉,將冰與火兩股氣流散入經脈之中,吐出一口腥血,閉眼片刻,低聲道:“遠兒,你懷疑姑母什么?”
林歸遠想起姑母命不長久,心中難受,懷疑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低下頭去,囁嚅道:“沒什么,姑母,是遠兒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