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平把上一支旱煙的屁股接在了這一支的頭上,吧嗒吧嗒地又接著抽了起來。這一段時間,他的煙抽得很頻,常常是一支沒抽完,下一支又接上了。他覺得胸膛里很悶,很壓抑,卷上一支煙抽,好像會緩解一些。
一場春雨給劉克平平添了幾分愁苦,因為房子漏雨老伴又忙活開了,把家里的盆盆罐罐全都用上接雨水。他家所在的平房宿舍區(qū)翻建于1962年,如今這些房子因年久失修早已是破舊不堪。冬天的時候屋里冷,開春了雨水多了,漏雨的苦難又找上門來了?;謴凸╇婋m然在某種程度上讓劉克平對程銳加深了幾分好印象,但是拖欠老工人的工資還遲遲沒有著落。許多老工人是十多年前退休的,當時的工資才一百多元,如今的物價和十年前相比何止是翻了三番,老工人的退休工資卻沒漲。程銳上任后雖然答應今后不再拖欠老工人工資,即便是這樣,老工人微薄的退休工資也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按照當時的工資管理規(guī)定,廠長是沒有權力為老工人漲工資的,只能是適當給些補助。老工人上訪團決定去北京上訪。
屋里多處漏雨,老伴在一旁忙得團團轉。剛接了這邊,那邊又開始漏了,急得老伴直埋怨劉克平不幫忙。他慢慢地撳滅煙頭,抬頭看了看,走過去拿起幾個大小不一的鋁盆,放在漏雨的地方。不一會兒,就傳來了滴答滴答的雨滴敲擊盆子的聲音。
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劉克平的老伴走過去開門,見是程銳打著雨傘站在門口,急忙同程銳打招呼,將程銳讓進屋里。
程銳走進劉克平師傅家,收起雨傘,說:“劉師傅,聽說你家漏雨我過來看看?!?/p>
劉克平冷冷地說:“看吧!”
屋里到處可見接水的盆子,和雨水滴在盆子里的叮咚聲??簧系谋蛔佑幸粔K已經(jīng)濕了。程銳抬頭仰望屋頂,天花板上斑駁的漏雨痕跡隨處可見。
程銳說:“這房子漏得不輕?。 ?/p>
劉克平見程銳到來,譏諷道:“廠長大駕光臨,我這小屋里真是蓬蓽生輝啊!”然后搬過一把椅子,故意放在漏雨的地方,請程銳坐。
程銳看見椅子上的雨水還是坐下了,問:“這房子是哪年蓋的?”
劉克平憂憤地說:“說起這房子,那可早了。1951年那時剛建廠,建了幾排職工宿舍,土墻紅瓦,結婚的夫妻給一間房。后來翻蓋了一次,土墻變成了石墻。雙職工有了孩子以后,在房子前面接出一間廚房,沒想到的是這房子一住就是幾十年??!現(xiàn)在倒好,等我們都老了,也沒人管了!”
劉克平說話的時候,不斷有雨水滴在程銳頭上。
程銳說:“劉師傅,我今天就是來聽意見,聽批評的。”
劉克平說:“聽說你們班子成員都有分工,你把我包了?!?/p>
“劉師傅消息好快!有這回事?!?/p>
“好哇,說吧,準備咋整治我?”
程銳笑了:“憑啥整治你?你犯啥法了我整治你?”
“我是上訪總代表?。 ?/p>
程銳說:“上訪是你的權力,誰能整治你?我今天過來是和你交朋友的。”
劉克平看了程銳一眼:“朋友?那得看是真朋友還是假朋友?!?/p>
不斷有雨滴滴在程銳的臉上,程銳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劉克平的老伴感到過意不去,端來一個臉盆舉在程銳頭上接水:“廠長,你過這邊坐吧。”
程銳挪了一個地方說:“沒想到這房子漏得這么厲害!”
劉克平的老伴說:“一下雨就漏,這還是下小雨,下大雨家里的盆全用上還不夠。找廠里,廠里說沒有錢修。這年頭誰管我們這些老東西死活!”
又有雨水滴在程銳頭上、身上。劉克平的老伴又端來一個塑料盆接水:“廠長你還得挪個地方……”
程銳說:“我就坐在這,讓我好好感受一下房子漏雨的滋味?!?/p>
劉克平的老伴把盆舉在程銳的頭上:“程廠長,你還是換一個地方坐吧?!?/p>
程銳接過劉克平的老伴手里的盆子,頂在頭頂上,動情地說:“你們在漏雨的屋里住了這么多年,讓我淋一會兒,也好把這事記在心里?!?/p>
程銳注意到墻上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劉克平和老伴端坐在前面椅子上,左邊是一對穿軍裝的中年夫婦,右邊的一對夫妻看上去要年輕些,身上穿著188廠工作服。一個大一點兒的男孩摟著劉克平的脖子,小一點兒的女孩坐在老伴的膝蓋上。
程銳和劉克平的老伴聊起來。從老人的話里,程銳弄明白了上面的關系。照片是幾年前照的,有些發(fā)黃。左邊穿軍裝的是劉克平的大兒子兩口子,大兒子在部隊因公犧牲了。那個摟著劉克平脖子的是他們的孫子,名叫大欣。因為參與盜竊團伙的活動,現(xiàn)在正在接受勞動教養(yǎng)。老人說到這里哽咽住了。程銳頂著盆,坐在那里,一時不知如何安慰老人。至于那個穿著188廠工作服的年輕人,程銳想,一定是郎三說的仗義執(zhí)言的軟件工程師劉興東了。一問老人,老人含淚點頭。
程銳與劉克平的老伴聊天時,劉克平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程銳頂著盆的舉動,讓他的心里很愧疚。他猛抽一口煙,把煙頭扔在地上的一個水盆里,然后走過去,拿開了程銳頭頂上的盆,說:“程廠長,你的這份心意我領了,還是過來坐吧。”
程銳站起來抬頭查看漏雨的房頂,他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大步奔向門口。
劉克平的老伴拿著雨傘追到門口,程銳已消失在雨夜之中……
劉克平的老伴轉回身,埋怨道:“我說老頭子,你今個兒吃錯藥啦?廠長來看咱,你咋能這樣對待人呢?”
劉克平吐出一口煙霧說:“我故意把椅子放在漏雨的地方,就是想讓他知道漏
雨是啥滋味。房子漏雨咱們反映多少次了,多少年了,解決了嗎?別以為他來說幾句好聽的話,就是關心群眾了。這幾年好聽的話我聽多了,我不但一點都不激動,我還感到惡心。這叫啥?時髦的話叫做秀!我早就看夠了這一套把戲,今天又來了!演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