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該是凌晨兩點,似乎是她,從被窩里爬下床,站在窗前。隔著窗紗向外望著。畫面的上方是樓前的高大川楊探進(jìn)“景框”的枝葉,被枝葉遮擋的是被路燈光映得看不清顏色的天空。天是少有的晴朗,可以看見一輪淡月,月的上半邊有清晰的圓弧,弧以下則逐漸變淡,看上去如慘白的人頭骨。月的下邊是馬路對面的舊樓房,馬路上時而有汽車呼嘯而過。
她站著,身披我的棉衣,下邊露著兩條美麗的長腿。
“看什么呢?不冷嗎?”時值初春,即使是成都,屋里也寒氣襲人。
“今天是你生日?!彼坪醣晃业摹袄洹弊謫拘蚜?,趕緊返身回床,魚一樣鉆回被窩。我一把把她抱在懷里,她的身體已凍得涼冷如冰。
“不,是昨天。昨天是我的生日,現(xiàn)在已過了零時,是三月四日了。”
她笑了:“對,三月三日才是你35歲的生日。你生日過去了。”她摟住我,把臉貼在我的胸口,她尖挺的鼻子頂入我的肩窩。我能感到她鼻子的冰冷。她開始輕吻著我,說:“我喜歡你,愛你?!睋е业氖志o緊扣住我。
我知道我應(yīng)該說“我也愛你”,或者說“我更愛你,愛得無與倫比,無可救藥”之類,卻無法脫口而出,雖然我不止一次這樣下決心。接著我說了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別的話。
“我辭職了,昨天?!?/p>
她沒接茬兒,她肯定在暗自傷心。她在我后背逐節(jié)觸摸我脊骨的手也停了下來。
這時我突然又想起了怪胎的問題。我問她可知道造成怪胎的因素有哪些?畸形的精子?病態(tài)的卵子?還是受了精的卵子投放到了被化工廠污染了的土地(如今的化工污染就連女人的子宮也不放過)?怪胎一出有返回的途徑嗎?如同點擊電腦“返回”鍵一般?我不得而知。
“怪人一個。你不是又在想證券市場吧?”她有點兒失望,似乎更傷心了。雖然語氣經(jīng)過了刻意地掩飾。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即使是怪胎,怪胎本身也沒錯。
此時更加暗自傷心的是我,我不知道她是誰,我希望是柳燕,正因如此,我才在生日的當(dāng)晚或翌日凌晨在夢中與她相會。
我算怪人?我似乎再正常不過。
“簡直就是怪人一個?!蹦翘煅泺Q來辦公室找我,我正在給北京奧運會籌委會打電話。我問他們網(wǎng)上傳說奧運會主會場火炬直徑有35米是不是真的。對方問我究竟想說什么。我告訴他火熱的北京的八月,以直徑30—35米的火炬熊熊燃燒18天,殘奧會再燒16天……消耗能源、污染環(huán)境不說,熱度之高人怎么受得了?為什么不能改用電子火炬?我問他們是不是傳統(tǒng)地見了火炬就有些激動?很不屑的那邊也說了句“奇怪的想法,怪人”。鄭雁鳴等我放下電話,說的也是“江凡,你簡直就是怪人一個”。
柳燕也說過:“沒見過你這么怪的人。”
我真的很怪?我不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個人。一日三餐,按時上下班,努力工作,身體健康,看見漂亮女人,心里也會暗吐芬芳,希望富有,向往幸福生活……這不正常嗎?雖然35歲至今未婚,可那只能說沒有女人看上我,或者說我沒找到合適的,又不太想將就而已。
但我還是暗自神傷,悲從中來,我想到了這個生日。
我?guī)缀鯖]有一年是在生日當(dāng)天記起自己的生日。常常在生日到來之前還有一段時間的某個日子想起某日是自己的生日,又總是在生日已過去之后才會恍然記起,哦,又忘了過生日。那時心中常生出點兒惋惜或傷感。可偏偏35歲生日那天我記起來了。那是我在掌門人辦公室宣布辭職,遞上辭職書出門之后,要去收拾桌子上的東西,想知道這究竟是個什么日子,讓自己這么晦氣的時候。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日期,仍未反應(yīng)過來。但在桌子上看到臺歷,自己都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在上面做了標(biāo)記:我的生日,那時我就有點兒哭笑不得。
之所以記不住生日,肯定與沒生日活動有關(guān),當(dāng)然一定與處境有關(guān)。就好像同一群人中,有人會下意識站在邊緣,或無意中立于陰影里,那肯定與他的地位、處境、心情有關(guān)一樣。關(guān)于我的生日,記得母親對我說過家里曾為我挺正經(jīng)地辦過一個生日筵席,那是在我一周歲時。我自然不會對此留有任何記憶。后來家境差下去,生日自然就不被當(dāng)回事。我能記住的是讀小學(xué)五六年級時,某個早晨醒來,手心里突然有一只紅皮的煮雞蛋,還留著余溫。媽媽在我醒來時微笑著說寶貝兒子今天你過生日……小學(xué)一畢業(yè)我就離開母親去市內(nèi)讀中學(xué),回鄉(xiāng)看望母親的日子從未與生日重疊。于是,生日自然就只是個日子了。
其實我在這個城市里并非不識一人。至少有鄭雁鳴、葉林丹和柳燕與我關(guān)系密切。鄭雁鳴是我從中學(xué)一直到讀研時的同學(xué),關(guān)系好得一塌糊涂,幾乎連上廁所都形影不離?,F(xiàn)在關(guān)系依然老鐵。與雁鳴的親密關(guān)系幾乎讓我懷疑自己究竟還算不算是真正的社會底層。因為鄭雁鳴是我現(xiàn)在生活的這個省會城市的市長助理。我,是市長助理的老同學(xué),感覺應(yīng)該非同一般。遺憾的是我從未享受過這種美妙的感覺,我甚至害怕這種感覺。葉林丹是鄭雁鳴的女友,搞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有點兒暗戀著她,雖然我知道這很不應(yīng)該。柳燕是葉的朋友,后來我對她夢寐以求,渴望與她同床共枕。但生日那天晚上我莫名其妙地夢到了另外一個女人,清晰地知道要娶她為妻的女人。
昨天我抱著一個裝著雜書雜紙的紙箱走回住處后自然沒有再走出去的興致。一個人坐在窗臺上邊喝啤酒邊望著外邊發(fā)呆。
辭職是我醞釀了幾個星期的事兒。與我有關(guān)系的那家證券公司新近換了頭兒,什么無恥的念頭都可以成為“制度”,但沒有一條是尊重人的,還“以人為本”呢,笑死個人。
我仿佛聽到了《斯卡堡羅集市》的歌聲——低緩的,很有磁感的沙聲合唱,天籟一般的聲音更如琴鍵彈奏著心靈的樂音。我的意識如蒲公英那毛茸茸、白亮亮的種子小傘,隨溫軟的春風(fēng)飄向野外……先是川西壩子三月春光:廣大得如海一樣的油菜花在竹叢的映襯下直鋪到天際,翠竹與絲柳在河邊輕搖著春色……接著那油菜花的風(fēng)景便變成了遼南春天盛開著金子一樣燦爛耀眼的蒲公英花的春野。我想娶她為妻的黃春英,背著書包走在田間路上……本來景色很好,可就在此時畫面變黑,緊接著,哭聲就飄過來。那是極力壓抑著的,卻又從細(xì)小的縫隙中迸出的哭泣。所以哭聲來得針錐一樣地穿人心肺。
我終于醒來。室內(nèi)已有些發(fā)白,我看看電視才知道昨夜沒關(guān)機——大鼻子霍夫曼正站在沒有花朵的美人蕉后面,憂傷地看著因他的過錯而被深深傷害從而堅決拒絕他的女友——他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把行李扔上汽車,傷心地離開家遷到異地去。歌聲再起,大鼻子霍夫曼正開著他的小紅車穿越一座美麗的大橋。我伸手摸到昨夜喝剩的啤酒,只一口便喝干,腦中想著剛才的夢境和幻聽的哭聲,看看墻壁四立,我孑然自對,不禁有些失落。這時我恍惚感到自己似乎又失去了點兒什么。
是什么呢?
又想到了生日那天的辭職——罷了,真是無可救藥。
是啊,我又辭職了,準(zhǔn)確地說是又失業(yè)了。我不想這樣。尤其不想在自己過生日的時候辭職。但,不辭行嗎?說是辭職,不過是給自己抹抹面子,人前說起好聽那么一點點,而且本來就不算有什么“職”。你不過是個證券經(jīng)紀(jì)人,假如當(dāng)了哪個明星的經(jīng)紀(jì)人那當(dāng)然會炙手可熱得腳不沾地,可你的職責(zé)不過是幫證券公司拉拉客戶,你從中提那么一點兒“成”,比例低低的那一種。你這“證券經(jīng)紀(jì)人”把傭金談得那么低,又把優(yōu)惠全讓給了客戶,客戶量又不大,證券公司怎么會把你看做員工?你充其量不過是被允許在你遞給客戶的名片上印上某某證券公司幾個字而已,所以說,算不上失業(yè),換個門兒而已。我邊用紙箱裝好我全部的東西邊對自己說
我倒不在意是叫辭職,還是叫辭退,還是叫失業(yè),或是叫別的什么,也沒人會讓我作失業(yè)登記或是給我什么社會幫助。沒人關(guān)心我。讓我感到有點兒不適應(yīng)的是突然沒事干了,又閑起來了。早晨用不著一再看表,擔(dān)心睡過了頭錯過上班的時間,也不用關(guān)心今天是星期幾,有無例會之類的瑣事,反正自由了。但我心中有點兒苦悶的是我獲得了“自由”后沒有幸福感,反而心中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