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為寫作中國遠征軍入緬抗戰(zhàn)的長篇紀實文學《大國之魂》,曾經(jīng)深入滇西高原和中緬邊境進行艱苦不懈的長途采訪。我到過著名的松山戰(zhàn)場,深入騰沖、龍陵和橫斷山,四渡怒江,跋山涉水,徒步行走在著名的“史迪威公路”上,舉凡滇西戰(zhàn)場我的足跡幾乎遍至。我曾登上高黎貢山主峰,遙望云天之外重重疊疊的緬北野人山,淚流沾襟,長歌當哭。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國遠征軍兵敗野人山,數(shù)以萬計的中華兒女不是戰(zhàn)死沙場,而是葬身險惡無比的原始叢林。沼澤、野獸、螞蟥、蛇蟲、瘴氣、疾病、毒蚊、小咬以及饑餓、傷痛一齊向軍人進攻,日本人沒能消滅他們,但是野人山卻把這支中國軍隊消滅大半,史稱“白骨之路”。
公元一九九八年,當我的目光越過中緬國界,追蹤另一群為逃命而進入野人山原始叢林的戰(zhàn)敗者時,我看到的仍然是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慘烈景象。歷史就像放電影,常常被人拷貝復(fù)制,唯一不同的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國遠征軍翻越野人山是為了打敗日本人,而五十年代李國輝翻越野人山則是為了逃避失敗。結(jié)局不同,過程卻驚人相似,他們都把無數(shù)官兵埋葬在異國的深山老林里。
從地圖上看,中緬國境與小孟捧直線距離只有一百多公里,這是一片方圓數(shù)百里的原始森林,只有一條馬幫小道曲曲彎彎穿行其間。由于兩天前第二七八團一頭鉆進密林,后來者別無選擇,只好跟在后面拼命追趕。因為沒有向?qū)В麄兒芸煸诖笊种忻粤寺?,全靠一只指南針辨認方向。
可以想見,這群毫無準備的戰(zhàn)敗者冒冒失失闖入險象環(huán)生的熱帶雨林,就等于赤手空拳向魔鬼挑戰(zhàn),他們終將為自己的入侵付出沉重代價。你看,重重疊疊的植物群落將天地融為一體,飛鳥如云,孔雀舞蹈,野獸怒吼,蟒蛇橫行。直到二十世紀中葉的某一天,這種亙古寧靜的自然狀態(tài)被人類的入侵腳步所打破,于是禽鳥驚飛,小動物驚慌地豎起耳朵。
士兵輪流在前面開路,他們揮動砍刀,在厚墻一般的藤蔓、灌木、荒草和植物中劈出一條小徑來。不斷有人倒下,被致命的瘴氣、蚊蟲、毒蛇和野獸擊倒,后來的人不斷踏著死者尸體前進。他們決不能停留,停留意味著死亡。長官得到報告,健康牲口和人口都在劇減,每天失蹤和掉隊官兵多達數(shù)十人,生病者與日俱增。軍需官報告,糧食告罄,由于無人區(qū)沒有村寨,無法補充給養(yǎng),于是饑餓就像猙獰的魔鬼威脅著生存。由于吃不飽,隊伍有時一天只能前進幾公里。李國輝下令宰殺牲口,扔掉重裝備,派人打獵,然而這些措施還是不能從根本上緩解斷糧威脅。隊伍前進的步伐不可避免地慢下來。
求生是支撐人們前進的唯一動力,沒有退路,所以只能前進,這個簡單道理成為一座照耀隊伍的燈塔。馬鹿塘的老人終于哽咽起來,他那張刀刻斧鑿一般的面頰縮成一只風干的核桃,我看見那顆堅硬的燭淚被拉長了,緩慢而沉重地滴落下來,滾動在地板上發(fā)出叮當?shù)拇囗憽?/p>
五十年前,在金三角野人山,這支軍隊被一片水霧蒸騰的沼澤地擋住去路。沼澤地看上去很平靜,開著星星點點的小白花,茂密的水草迎風搖曳。長官像平常一樣,果斷下令前進,但是他們不知道,大自然早已在這里布下死亡之陣,那些致命的敵人已經(jīng)在山谷里等待了幾萬年!
貌似平靜的叢林沼澤是一座魔鬼的浴池,水汽氤氳之中暗藏殺機。由于亞熱帶氣候高溫高濕,植物快速腐爛,經(jīng)過若干億年堆積,沼澤地就變成一座水生動物盤踞的世界。無數(shù)微生物、軟體動物、蜘蛛類、吸盤類、水蛭類、腔腸類、爬行類動物繁衍其間,生生不息發(fā)達興旺。沼澤表面呈鐵銹色,銹水之中分布著厚厚的紅色藻類,由于營養(yǎng)豐富,植物發(fā)育尤其繁茂,從細密的水草到一人高的野筍芭茅都長得郁郁蔥蔥密不透風。雖是無風之晨,那些細長的葉片還是無緣無故在空氣中搖曳,你以為自己發(fā)生錯覺,樹欲靜而風不止,但是等你偶爾低頭一看,這才驀然一驚,渾身起滿雞皮疙瘩。原來水草下面的銹水中游動著成群結(jié)隊的水蛭(水螞蟥),它們粗大如芭蕉,像水蛇那樣興奮地昂著頭。而草莖葉片上則擠滿密密麻麻饑餓難耐的旱蛭(旱螞蟥),它們像雷達戰(zhàn)車一樣嗅覺格外敏感,一遇空氣中有人或動物的氣味,立刻爭先恐后地聚攏來,張開吸盤,只需數(shù)分鐘即可將一匹馬或者牛變成空殼。
叢林瘴氣也是一怪。每逢大雨之前或之后,便有灰色的濃霧在沼澤洼地上抱成團游蕩。這種霧團似煙似霧,若隱若現(xiàn),遠看好像空氣顫動,近看又似炊煙裊裊。奇怪的是這種霧團并不隨氣流飄動,而是像有聽覺的動物,會循著人畜的聲音而來。一旦人畜被它籠罩,你才會發(fā)現(xiàn)那哪里是什么煙霧,分明是億萬只細小難辨的毒蚊小咬糾結(jié)在一起,它們無孔不入地攻擊你身體的一切裸露部位,將毒液病菌刺入你的皮膚,侵入血液,深入呼吸道和心臟器官。大凡遭遇瘴氣的人畜,往往九死一生,所以連當?shù)赝林鴮φ螝庖脖苤植患啊?/p>
還有毒蜂、毒蜘蛛、毒蛇和巨蟒,它們都像神話故事《西游記》里的千年精怪,埋伏在外表平靜如畫的森林沼澤中,等候百年不遇的西天取經(jīng)人經(jīng)過。這就是螞蟥谷,當?shù)厝私小澳Ч砉取?,一座大自然設(shè)下的死亡陷阱。
我無法確切描述當年這些身陷絕境的人群被迫向死亡宣戰(zhàn)的壯烈場面。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幾個年輕士兵將衣褲脫下來舉在頭頂,跳下沼澤探路,才行出幾十米,寧靜濕潤的空氣中,連草莖也沒有搖晃一下,那些人的面部就發(fā)生劇烈的變化。先是像中了暗箭一樣發(fā)出慘叫,恐懼把他們的臉和身體一齊擰歪了,然后有人開始掉轉(zhuǎn)身往回跑,但是沒來得及跑上岸就跌倒在銹水里,鮮血立刻把水染得更紅。有人僥幸上岸,大家這才赫然看清,原來他們身體每個部位,包括眼球上鼻孔里都被毒蟲厚厚地叮滿了,像腐尸上生出的肉蛆。人們七手八腳替他們拉下身上的螞蟥,有人粗略估計達數(shù)百條之多!
問題是他們無路可走,也無路可退,面對這片魔鬼山谷,長官被迫下達悲壯的沖鋒命令。人們裹著厚厚的衣褲,赴湯蹈火一般撲下沼澤。前面的人揮舞燃燒的草捆開路,熊熊火焰在凝固的沼澤表面開辟一條短暫通道,后面隊伍前仆后繼,婦女孩子恐懼地騎在牲口背上,大火一過,那些兇猛的嗜血動物重又包圍上來,重重疊疊地向人類進攻。這是一場亙古未有的廝殺,不是人與人,而是人與自然,與沼澤,與魔鬼的搏斗。殺聲四起,血流成河,數(shù)百米寬闊的沼澤地帶,就像蹚地雷陣,堵槍眼,沖破日本鬼子的封鎖線,不斷有人和牲口陷進水里,耗盡體力倒下。有人不能自拔,也有人因為極度恐懼和神經(jīng)崩潰拉響手榴彈自殺。前面倒下的人用身體鋪成道路,后來者踩著這條生命通道奔向彼岸,這是大自然上演了億萬年的生死循環(huán)大戲中最為常見的一幕,就像非洲大草原角馬遷徙,哪怕一再遭遇獅子、獵豹、鱷魚和掠食者襲擊,同伴垂死的慘叫哀鳴驚天動地,生者還是義無反顧地奔跑,把生命軌跡一直朝著下一個太陽升起的未來延伸……
將近五十年后的一天,我在一位當?shù)貗D女帶領(lǐng)下來到螞蟥谷,如今這里已經(jīng)有了伐木隊的蹤跡。婦女將發(fā)生在她爺爺時代的故事現(xiàn)場一一指點給我,我看見這是一片風光秀麗的天然牧場,山谷寧靜,植被豐厚,沼澤平靜而嫵媚,煙云般的草叢中開滿星星點點的小白花。一個撣族人在岸邊放牧一群黃牛,牛們哞哞的叫聲好像來自遙遠的古代。白骨沉入大地,死亡之路已經(jīng)被歲月的芳草掩蓋。我看到半個世紀前那支小隊伍終于越過死亡的沼澤繼續(xù)南進。團長李國輝回過頭來,這個職業(yè)軍人眼中飽含淚水,他慢慢舉起手,向那些永遠留在沼澤里的部下,那些勇敢的軍人和不幸者敬了一個軍禮。隊伍去遠了,一度沸騰不已的沼澤地終于復(fù)歸平靜,就像開水漸漸冷卻,旋渦消失,銹水如鐵。大自然還是那樣寧靜,波瀾不興,好像什么故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只有一道金黃色的夕陽突然從山巔上斜斜地映照下來,把這片仙境般的魔沼涂抹得金光閃閃無比燦爛美麗……
我站在遙遠的歷史彼岸,向那些長眠在地下的同胞亡靈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