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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鋌而走險(3)

流浪金三角 作者:鄧賢


我的目光緊隨五十年前李國輝部隊的腳步移動。

當我無數(shù)次關注歷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李國輝身邊還有一個人,他年輕有為,雄心勃勃,上躥下跳,卻又面目神秘,常常讓你像遮了一層霧似的看不清楚。他行蹤詭秘,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穿行于金三角的歷史風云之間。李國輝時代沒有哪件大事少了他的身影,他就是一度占據(jù)復興部隊參謀長高位的前情報科長錢運周。

關于這個神秘人物,我所能知道的,僅是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成為金三角無數(shù)尚未揭開的歷史之謎中的一個。對于他的情況,包括戰(zhàn)爭年代的活動,人們緘口不言,似乎知之不多,又似乎不愿提及,好像他是個地下工作者。我猜想他們可能有所顧忌,知道也不愿說,不能說,不想說??傊麄儗τ谖业牟稍L詢問態(tài)度曖昧,言語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欲言又止,有意回避,顧左右而言它,好像他們早就統(tǒng)一口徑,金三角的機密不得向外人泄露。

我在國內(nèi)查閱的史料書籍中均無錢運周這個名字,足見得他是個不入史冊的小人物,一粒草芥??墒窃谖也稍L所到之處,我明明到處看見錢運周活躍的身影,聽到他呼風喚雨仰天長嘯。無論崇山峻嶺,山道馬幫,在金三角每處舊戰(zhàn)場乃至每個角落,我仿佛都能聽見錢運周出生入死搏擊命運的巨大回聲。我私下認為這是個巴頓式的人物,或者像漢高祖麾下的大將韓信,如果缺少他,李國輝將不成其為李國輝,金三角也不成其為金三角。

我心中暗暗激動,憑直覺意識到自己正在接近一種事物的本質(zhì),這種東西往往不屬于史學范疇,但是比史學更有價值,人們欲蓋彌彰的矛盾態(tài)度正好說明這一點。我試圖通過種種努力尋找錢運周,我期待從他身上打開缺口,破譯許多謎霧一團的金三角秘密。

一個偶然機會,我聽說錢運周的家屬還在金三角,而且就在距美斯樂不遠一個地名叫做大象塘的漢人難民村,不禁欣喜若狂。前面說過,金三角地域廣闊山大林密,如果沒有確切線索,任何找人的努力都等于大海撈針。順便解釋一下,所謂漢人難民村,就是指一九四九年以后從中國大陸擁出的形形色色的中國人,他們中許多人至今沒有國籍和身份,相當于非法移民,在山里結廬而居,墾荒種地。漢人難民村在金三角比比皆是,人數(shù)多達百萬以上。

然而大象塘并沒有一家姓錢的漢人。村自治會長誠懇地對我搖頭,解釋說漢人確實有一百多家,但是沒有一家姓錢。我說男人死了,剩下女人孩子的有幾家?會長回答有一多半,倒把我嚇了一跳。我絕望地說會不會改了姓?假設錢運周老婆姓李,就將兒女都姓了李。自治會長是個老人,姓蔣,云南昭通籍,從前在國民黨殘軍當營長。他皺著眉頭,表情很痛苦地將那些鄉(xiāng)鄰人家一一歷數(shù),然后以更加肯定的口吻對我說,漢人都跟父親姓,這是規(guī)矩,大象塘沒有跟母姓的漢人。

希望破滅了。金三角地廣千里,浩如煙海,上哪里去尋找一個沒名沒姓的寡婦人家呢?何況錢運周是個神秘人物,不像李彌、李國輝,一提起來人人都知道。但是我仍不肯死心,采訪經(jīng)驗告訴我,世界上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不放棄,哪怕看上去已經(jīng)沒有希望。

我開始對漢人居所進行普遍走訪,尤其是那些退役的前國民黨老兵。我心懷暗暗的期待,萬一發(fā)現(xiàn)什么新線索,出其不意蹦出一兩條大魚也說不定!但是采訪四處碰壁,人們對我這個大陸來的不速之客心懷戒備,每當我按照當?shù)亓晳T拎著禮物登門,他們要么閉門不出,讓女人堵在門口,要么裝聾作啞,好像聽不懂中國話的樣子,再不就干脆告訴我,這里從來沒有姓錢的,你問也白搭。

更驚人的是,我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我!不是幻覺,也不是神經(jīng)過敏,確確實實有個尾巴跟在我身后。自從進入金三角,我的第六感官就不曾停止工作,我感到有雙看不見的眼睛在暗中監(jiān)視我,我想這里是金三角,人們?yōu)槭裁匆p易相信一個外來人?誰知道你心里揣著什么企圖?這樣一想反倒安心,我索性公開自己的行動。記得一進金三角,我就提出想拜會最高總指揮雷雨田將軍,豐老先生卻搪塞說:“雷將軍很忙……以后再說吧?!?/p>

這次我親眼看見了那個不高明的跟蹤者。那是我獨自從一個漢人家里出來,經(jīng)過一片雜樹林的時候,清清楚楚聽見樹枝折斷的響聲。我警覺地回頭一望,就看見那個尾隨我身后的男人。他是當?shù)負廴舜虬纾^帕,看不清他的臉。我突然記起來,這兩天我常常在村子里看見這個人,他有時蹲在路邊上,有時出現(xiàn)在旅店里,只是沒有引起我的警惕罷了。

他是什么人?誰派來的?雷將軍?坤沙?別的什么販毒組織或者臺灣情報部門?他想干什么?監(jiān)視?跟蹤或者暗殺?一時間我腦子里頭緒如麻,涌出種種猜測。在缺少警察保護的金三角,要干掉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冒冒失失的外來人,簡直比消滅一條狗、一只雞還要容易。那么蒼莽的大山,那么深黑的箐溝,那么茂密的森林,還有那么多到處巡游的野獸和蟲蟻,不消一時三刻就將你變成一堆白骨,從這個世界上無聲無息地蒸發(fā)干凈,好像你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即使不說販毒組織或者特工間諜,當?shù)鼐蜎]有刑事罪犯嗎?沒有搶劫、殺人、搶奪財物和謀財害命嗎?總之那一瞬間我心跳如鼓,背上冷汗涔涔,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多么危險的境地中!

我努力鎮(zhèn)定自己,繼續(xù)往前走。這片野地距離村子約有兩里地,足夠發(fā)生一件以上恐怖的謀殺案,我手無寸鐵,要跑也來不及,喊叫也沒人能聽見。如果他要搶劫,我就老老實實地把錢包掏出來,東西給他,如果他要殺人滅口,我只好以死相拼,作困獸之斗。我看見路邊有根樹杈,連忙揀拾在手中,反正今天魚死網(wǎng)破,別無選擇!

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那人正在快步趕上來,我暗暗數(shù)著距離,然后猛地轉過身來,高舉樹杈做搏斗狀。我本想驚天動地大喝一聲,像晴空霹靂,平地落下一個炸雷,將那人嚇破膽,但是我喉嚨里僅僅吱溜一下就沒有聲氣了,我腦子嗡的一響,連棍子也落在地上。

我看見那人手中有把槍!

金三角幾乎家家有武器,這不是什么秘密,槍的作用,自衛(wèi)與犯罪相等。我開始后悔沒有同小米、小董一道,后悔自己單獨冒險。我并不想視死如歸,我的采訪剛剛開頭,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只要那人動動手指,我這個勇敢的作家就算當?shù)筋^了。

我這樣的大陸作家,平時自認為意志堅強品格出眾,下過鄉(xiāng),吃過苦,上過學,扛過槍(建設兵團),算得上優(yōu)秀一族,自我感覺良好,但是在關鍵時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懦弱,多么不堪一擊!我是那么怕死,以至于我差點被活活嚇死,腿一軟,竟癱坐在地上。

時間凝固幾秒鐘。槍沒有響,我的腦袋也沒有開花。我聽見一個聲音平靜地說:“不要害怕……我得跟你單獨談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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