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歷五月是金三角一年之中最干旱也最高溫難熬的日子,這時雨季尚未來臨,大地被火爐般的太陽炙烤了整整一個旱季,空氣像著火一樣吱吱燃燒。狗熱得伸長舌頭,水牛把龐大身軀浸泡在骯臟的水坑里,蚊蟲像趕廟會一樣成群飛舞,人們像害瘟病一樣打不起精神,紛紛躲在陰涼處午睡或者納涼,連哨兵也抱著槍無精打采。
這天下午小孟捧起了風,是那種被當地人稱為“暈頭風”的龍卷風,龍卷風在半空中盤旋幾小時,把寨子里一些不結實的屋頂旋上了天。巫師打了一個雞卦,斷言有禍事來臨,鬧得寨子里人心惶惶。黃昏時分風住了,天空漸漸亮起來,夕陽奄奄一息,好像得了可怕的出血熱。這時一匹白馬從遠處狂奔而來,嘚嘚的馬蹄聲踏碎山道的寂靜,不多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開來——打仗了!
血光之災的陰影籠罩小孟捧。
這是一個關鍵時刻,復興部隊成立僅兩月,立足未穩(wěn),李國輝千頭萬緒:派兵護商,籌集經費,蓋房修屋,收容大陸逃出來的敗兵等。此時他的軍隊已經劇增至三千人。小孟捧是孟薩大土司刀棟西的領地,漢人軍隊的入侵自然引起土司的極大不安,他曾派人試探對方幾時回國?李國輝答,借一方貴土養(yǎng)命,等待命令反攻大陸。
大土司明白這些漢人軍隊是要賴在他的領地上不走了。軍隊是戰(zhàn)爭機器,連傻瓜也明白拿他那些抽大煙的土司兵去征討,等于老鼠向貓宣戰(zhàn)。唯一辦法是報告仰光政府,請政府軍來驅逐漢人,保護土司領地不受侵犯。
此時的緬甸形勢是,年輕的緬甸聯邦共和國剛剛擺脫英國殖民統(tǒng)治,獨立僅兩年,仰光政府對于殖民歷史的屈辱記憶猶新,民族主義情緒高漲,所以對漢人軍隊入侵事件反應強烈,政府軍大張旗鼓調動部隊,形成大兵壓境的戰(zhàn)略態(tài)勢,并下達最后通牒令,限復興部隊十天內退回國境,否則政府軍將全面圍剿。
對于尚未喘過氣來的李國輝復興部隊來說,這是又一個嚴峻的生死考驗。何去何從,他們處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他們是一支敗軍,用一句話形容就是“走投無路”,因為一個月前數千公里外的海南島已經失陷,薛岳兵團全軍覆沒,他們即使有心要回臺灣也斷了歸途,何況臺灣已有命令“自行解決出路”。離開金三角,哪里才是他們的容身之地呢?如果不走,勢必要遭到緬甸政府軍大舉進攻,以三千殘兵敗將與一架強大的國家機器對抗,這不是以卵擊石螳臂當車么?在生死存亡的夾縫中,他們該怎么辦?誰能看到一線希望的曙光?
李國輝后來對人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為黯淡和絕望的時刻,緬軍送來最后通牒,將他們逼上絕路。即使隔著數十年遙遠的時空距離,我也能感受到當時那種籠罩在人們頭上的巨大的悲觀氣氛。據說當時召開軍事會議,多數人主張走,避開政府軍鋒芒,到寮國(老撾)去,那里山更大,林更密,人煙更稀少。也有主張解散隊伍,交出武器,各奔前程,更有少數官兵聽到風聲不妙,悄悄離開部隊不辭而別……
李國輝怒不可遏,這個很少發(fā)火的人拍案而起,獅子樣咆哮起來。恰好這天他太太唐興鳳順利分娩,產下一子,體重不足三斤,瘦得像只老鼠,經過幾個月前那場歷盡艱辛的千里大潰敗,母子所受之苦可想而知。不知道是不是兒子的出生堅定了父親的責任和戰(zhàn)斗意志,在這個風雨飄搖人心動蕩的關鍵時刻,李國輝的戰(zhàn)斗決心像路燈一樣,照亮了被失敗和悲觀恐懼的迷霧所籠罩的官兵們。
“你們聽著!要是再來一場千里大撤退,我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他頭發(fā)直豎,眼睛發(fā)紅,憤怒的目光鞭子般抽打在那些動搖不定的軍人背上,“……告訴你們,如今沒有退路,只有背水一戰(zhàn)!你們回頭看看,多少軍人倒在那條死亡之路上,我們走到今天容易嗎?……勝則生,敗則亡!這是最后的選擇,任何猶豫動搖都等于自殺!我們是軍人,為榮譽而戰(zhàn),為生存而戰(zhàn),為我們的婦女和孩子而戰(zhàn)!你們想把婦女孩子交給老緬嗎?交給敵人嗎?乞求敵人仁慈嗎?……你們錯了!從前我們打敗仗,所以身陷絕境,今天我們必須決一死戰(zhàn),爭取勝利!只有打敗老緬才有出路!”
人們安靜下來,指揮官的決心就是軍隊的決心,一支軍隊,可怕的不是迎著死亡前進,而是失去前進方向。副總指揮譚忠,參謀長錢運周當場表態(tài)支持李國輝,戰(zhàn)斗方案很快便形成了。
會議結束有情報送來,政府軍一個加強連開進了大其力。大其力在地圖上又叫孟板,從前沒有駐軍,該地在金三角戰(zhàn)略位置十分重要,那是復興部隊退往泰國老撾的唯一通道。李國輝對軍官們說:“現在好了,人家把后門關上了,關門打狗,看你們還有誰想溜?……從現在起,誰再動搖軍心,就地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