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背水一戰(zhàn)(4)

流浪金三角 作者:鄧賢


我在金三角采訪中觸摸到一段堅硬的歷史河床。

歷史已經(jīng)沉淀,硝煙散盡,當(dāng)年的年輕衛(wèi)士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歲月不留痕跡,卻遺下無數(shù)像卵石一樣裸露在歷史河床之上的問號。令我驚嘆不已的不是三千國民黨殘軍如何抱著必死的決心,向數(shù)倍于己的緬軍主力發(fā)起孤注一擲的最后反攻,也不是勝利或者失敗的結(jié)局下場,而是我在這里看到一支與在國內(nèi)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有天壤之別的軍隊。僅僅數(shù)月之前,同樣還是這群人,這支隊伍,他們一觸即潰,落花流水,逃的逃,垮的垮,好像根本不會打仗一樣。不會走山路,不會打夜戰(zhàn),不能靈活機動,不能吃苦,沒有斗志,坐在汽車輪子上的第八兵團六萬大軍,蒙自一戰(zhàn),被解放軍兩個師擊敗,元江追擊,再遭滅頂之災(zāi),如此等等,狼狽之至。但是為什么在一境之隔的金三角,面對占絕對優(yōu)勢的緬甸政府軍,他們忽然就變成另外一支軍隊,變得會打仗了?仿佛一夜間這些人得了靈感,個個面貌一新,都把仗打得有聲有色,打出一種令人刮目相看的藝術(shù)境界來?

錢大宇帶領(lǐng)我走進歷史迷霧的深處。他說那天夜里,他父親率領(lǐng)五百人的突擊隊在叢林中銜枚疾行,他們的任務(wù)是重新插回小孟捧,殺緬軍一個回馬槍,出其不意地奪取那些對他們構(gòu)成很大威脅的敵人的重炮和重機槍。

午夜時分,濃云漸漸稀薄,一輪銀盤皓月鉆出云層,把水銀般的月光亮閃閃地潑灑在大地上。錢運周舉頭望明月,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軍人常識告訴他,偷襲忌諱暴露目標,如此白晝一般的月光,還不幾里外就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可是天上的月亮不聽命令,月光橫豎是躲不開的,你在地上走,它在天上行。他只好命令部隊子彈上膛,隨時準備戰(zhàn)斗。

后面發(fā)生的遭遇簡直是一種巧合。在一個地名叫做扎瓦的險要隘口,走在前面的偵察員突然與一群黑影迎面相撞,尖兵扣動扳機,震耳的槍聲響起來,原來他們遭遇了敵人。事后才弄清楚,那是一隊緬軍,正好也是一個營,號稱“鐵腳營”,在當(dāng)?shù)負郯钕驅(qū)ьI(lǐng)下去偷襲漢人營地。這兩支抱著完全相同目的,有著同樣意圖,行進在同一條路線上但是互不相知的軍隊在同樣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猝然遭遇,爆發(fā)戰(zhàn)斗,應(yīng)了“冤家路窄”這句中國老話。

沖鋒槍嗒嗒地響起來,串串火舌在夜空中飛舞,雙方幾乎同時到達隘口,所以各自占據(jù)一半有利地形,彼此以火力封鎖對方,相持不下。不能想象,要是錢運周晚到一步會是什么結(jié)局?如果此戰(zhàn)一敗,另外兩支隊伍得不到炮火支援,失敗命運幾乎是注定的,因此扎瓦隘口就將成為李國輝以及漢人軍隊的滑鐵盧。

錢大宇對我說道:“你知道什么是哀兵嗎?……哀兵!”

我理解哀兵就是不怕死的人,或者自知必死而不想死的人,比方死刑犯。因為戰(zhàn)死和被殺不是一回事。錢大宇反駁說:“不對!哀兵不是為死而戰(zhàn)!”

我說:“你父親想到死嗎?”

他神情陰郁地回答:“只有不想死的人才能活下來。好比在懸崖邊上,手一松,你就滑進無底的深淵??墒俏腋赣H說,勝利才是軍人的靈魂,如果人死了,勝利送給敵人,你死得再英勇又有什么意義?”

關(guān)于這座著名的拉瓦山隘,后來我到孟薩采訪時途經(jīng)小孟捧,汽車在這里停下來,錢大宇陪我一道登上隘口看了看。我看到這不過是當(dāng)?shù)匾蛔胀ㄉ綆n,自然也算不得多么險峻,比起自古華山一條路或者劍門古道的著名兵家要隘來,它只能算座小土坡。隘口比較狹窄陡峭,一條羊腸小道被迎面一座天然巨石阻擋,巨石高約數(shù)丈,關(guān)鍵是對面還有一座峭壁對峙,這就形成戰(zhàn)斗中一分為二的格局,我能想象雙方互相射擊,卻都拿對方?jīng)]有辦法。巨石如天然堡壘扼住要隘咽喉,以機槍封鎖,大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加上是在夜晚,戰(zhàn)斗倉促展開,如果設(shè)身處地,我承認五十年前的錢運周和他的突擊隊基本上處于一種接近絕望的險境中。

對峙就等于死亡。我著急地問:“后來怎么樣?想出辦法來沒有?”

錢大宇好容易爬上光滑的巨石,站穩(wěn)了說:“為了爭奪這座制高點,你知道死了多少人?……整整一百人!能相信嗎?”

我的心緊縮一下,如果把這些沉甸甸的尸體堆積起來,恐怕該與巨石一般高吧?我相信戰(zhàn)爭之路就是一些軍人踏著另外一些軍人的尸體走向勝利或者失敗。錢大宇又冷笑說:“他們不斷發(fā)起沖鋒吸引敵人火力……另一些人找到另外一條懸崖小路摸上去,襲擊敵人背后?!?/p>

據(jù)說那天夜里,山上殺聲震天,尸橫遍野,雙方都沒有退路,只好拼死一戰(zhàn)。空氣中滾動著濃烈的硝煙,草木燃燒,大火燒得噼啪直響,濃煙令人窒息。老天似乎也不忍心目睹這場慘烈的生死搏斗,一片烏云涌來,天上下起大雨。突然隘口對面響起熟悉的卡賓槍射擊和手榴彈爆炸聲,錢運周抬起頭來,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卡賓槍更動聽的音樂,這是他盼望已久的勝利之聲。復(fù)興部隊終于擊潰敵人,隘口沒能阻擋他們通往勝利的腳步,盡管付出的代價是一百多名軍人永久長眠在這片土地下。

天空繼續(xù)下著大雨,電閃雷鳴,幸存者沒有時間悲傷和喘息,他們馬不停蹄地趕路,終于搶在天亮前到達小孟捧。緬軍還在睡覺,清晨大雨容易像霉菌一樣滋生一種風(fēng)平浪靜和麻痹松懈的和平情緒,加上敵人節(jié)節(jié)敗退,眼看就要被趕出國境,勝利已經(jīng)像掛在樹上的果實一樣唾手可得。所以槍聲響起的時候,許多毫無警惕的緬軍在睡夢中突然醒來,光著身子做了俘虜。突擊隊順利奪取大炮和重機槍,控制制高點,然后掉轉(zhuǎn)炮口對準緬軍大本營。

早上六點,按照約定時間,他們向敵人陣地試射第一發(fā)炮彈。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