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條小巷子凹凸不平的路，于驚鴻一走就是十幾年，哪里有坑凼，哪里最愛長青苔，早就再熟悉不過，所以即使在這樣天色昏暗，沒有路燈的傍晚，亦駕輕就熟的走了回去。在家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淼某臭[聲。

“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你跟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什么呀？你不知道我們家什么狀況呀？打牌，我叫你打，叫你輸，把這個家輸完了你就高興了？”屋里傳出的是媽媽帶著哭腔的叫喊。舊房子太不隔音，一字一句清楚的傳到巷子里，周圍的鄰居都紛紛圍在窗戶下，指手畫腳，大家三五成群，竊竊私語，不時傳出一陣笑聲。窮人們沒什么娛樂，就愛聽別人家吵架，而這條巷子里，一家人之間吵得最多的，便是為了錢的問題。誰都嘲笑過別人，誰都被別人嘲笑過。于驚鴻低著頭，撥開人群進(jìn)了家門，重重地把門關(guān)上，象是在發(fā)泄心中的憤慨。

聽到關(guān)門聲，正在數(shù)落爸爸的媽媽被嚇得停下來，蹲在墻角一直默不作聲的爸爸亦抬起眼皮無神地看了一眼。

“哎呀，你個死丫頭，那么用力關(guān)門干什么，摔壞了你來買？一天到晚不知道好好讀書，每次都考得那么差，我們那么辛苦供你讀書，你就這樣回報我們嗎？死丫頭，都不知道生你來干什么，我養(yǎng)頭豬還可以吃肉，養(yǎng)條狗還可以看家，養(yǎng)你能干什么，你說能干什么呀？我真是命苦，嫁到這個家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說著，媽媽又開始哭起來。

“你小聲點(diǎn)好不好，生怕別人聽不見怎么的？”于驚鴻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

“你怎么這么跟我說話？你吃我的，穿我的，我說你兩句怎么啦？于楊，你看，這就是你的女兒。真是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她象是個上了發(fā)條的演員，越演越帶勁，于驚鴻不再說話，將床前的簾子一拉，算是隔出了一方自己的世界。外面媽媽的哭鬧聲依然清晰地傳進(jìn)來，此刻，多么渴望有一個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再也不管外面的風(fēng)霜雨雪。可是，這樣的想法，在這個家庭，是多么奢侈。不斷鉆入鼻子里的魚腥味，還有媽媽的哭鬧，爸爸蹲在墻角的樣子，窗戶下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鄰居，這一切，令人多么的絕望，女孩扯過被子，將頭埋進(jìn)去，眼淚肆無忌憚地流下來，但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堅決地，不能哭出聲。

（2）

安柒回到家，匆匆忙忙跑進(jìn)房間，用礦泉水瓶打來一瓶水，將花朵插入，偷偷地藏在床下，躺上床的時候，便覺得安心，禁不住地要笑起來。

偷偷興奮了一夜。第二天，上學(xué)的路上，朝歌揶揄起昨天的玫瑰花，裝做毫不在意地說已經(jīng)扔掉了。

（3）

今天4班放學(xué)格外地準(zhǔn)時，朝歌早早地就站在走廊外面，朝著樓下，不知在看些什么。安柒在教室里看著她，扎得高高的馬尾，發(fā)絲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棕色，忽然，又轉(zhuǎn)過身來看看教室里，看到安柒正看著她，于是開心地笑起來。

老師終于說了放學(xué)，大家仿佛積蓄了一天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書包，已有人沖出了教室。

“對不起，今天不能給你講課了，有個朋友來了墨陽，要我一放學(xué)就回去呢。”索洛背著書包，跟于驚鴻說道。

“是誰呀？”安柒好奇地問。

“許喬翹?！?/p>

“她住你家呀？”

“是啊，下次再講課吧。我先走了?！彼髀逡贿呎f著，一邊出了教室。

轉(zhuǎn)身，看見朝歌凝固的微笑。

回到家，厚厚的課本和習(xí)題堆在桌上，到處都是凌亂演算過的草稿和隨手寫下的英文單詞。想到9月之后，真正的高三就開始了，身上禁不住一陣寒栗。仿佛一個觀戰(zhàn)的士兵被突然推上了前線，頓時感到自己的武器不夠尖銳，盔甲不夠厚實。

客廳外響起了打掃衛(wèi)生的聲音，先是嘩嘩的水聲，然后是拖動桌椅時在地上發(fā)出的摩擦聲?？床幌氯谑前财鈸Q了睡衣進(jìn)浴室洗澡。

浴室里巨大的鏡子彌漫著霧氣，隱約模糊地映出年輕的女孩美好的身形，清澈的眼眸，瘦削的肩，以及隆起的胸部，一切悄無聲息地變化著，成了今天的模樣。

洗完澡，進(jìn)了客廳，爸爸坐在沙發(fā)上沉默著，氣氛卻格外地嚴(yán)峻。拖把歪在沙發(fā)的一邊，桌上，是只剩下半瓶水的礦泉水瓶子，鮮紅的玫瑰花像個被捉奸的女子般奄奄一息地躺在桌上，周圍還有一灘水。

“你過來?！备赣H語氣冷竣。安柒不敢說話，低著頭站到父親面前。“這是哪里來的？”爸爸指著桌上的花。

“買的……”

“你還會撒謊了？”父親抬高了聲音，高高地舉起手掌，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他重重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澳阍侔研乃加迷谀切┪燮甙嗽愕氖虑樯?，看我不打死你?！闭f著，爸爸一把抓過桌上的紅玫瑰，狠狠地揉了幾下，扔出了窗外。只見一道紅色的弧線從空中掠過，便再也沒有了聲響?！盎厝W(xué)習(xí)?！?/p>

安柒一聲不吭地走進(jìn)房間，宣泄似的狠狠地關(guān)上了門。床邊的地上有一灘水，大概是爸爸掃床底的時候，不小心掃翻了礦泉水瓶子，才發(fā)現(xiàn)了床底的秘密。窗外的風(fēng)肆虐地吹起來，吹得院子里不知誰家的門窗“啪啪”作響，暴雨就那樣傾盆而至，狠狠地砸在地上，砸出泥土的芬芳。

趴在窗臺上，雨簾中，看著朝歌家橘黃色的燈光，和燈光下走來走去的人影，高高壯壯的是朝歌的爸爸；穿著圍裙，有一點(diǎn)發(fā)福的是朝歌的媽媽；扎著馬尾的女孩是朝歌。一家人忙忙碌碌地關(guān)著門窗，這樣的，完整的一個家庭。

（4）

客廳里的電話響起，打破了沉默，爸爸接完電話，換了衣服便出了門。很快，看到他打著傘，埋頭走出了大院。

安柒突然從凳子上跳下來，慌忙穿上拖鞋，拿了雨傘，也跑出家門。憋悶許久的暴雨，瞬間就在地面匯成一條條小小的溪流，安柒踩著水跑到院子里，她奔跑著，即使在這樣的暴雨下，即使泥土臟了腳背，即使雨淋濕了衣裳，也面帶微笑地奔跑著。在對著客廳窗戶的樓下，一眼看到被折彎的玫瑰。像重獲了珍貴的寶物一般，迅速地?fù)炱饋?，然后上了樓?/p>

花瓣有的已經(jīng)被撕裂，指甲的印子凌亂地印在上面，安柒將花瓣一片一片地摘下來，放下水龍頭下細(xì)細(xì)地清洗。紅色的花瓣如血一般，一邊洗滌，灰褐色的污水從指縫中流走，花瓣重新變得鮮艷起來。安柒將花瓣捧回臥室，拿出電風(fēng)吹將它們仔細(xì)地吹干，壓在了厚厚的字典里。

（5）

第二天，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整整一天，下午放學(xué)，又下得更大。同學(xué)們蜂擁而過，像潮水一樣涌了出來。

學(xué)校門口，黑色的奧迪格外地惹眼，后排的車窗緩緩搖下，露出女孩圓圓的臉和燦爛的微笑：“索洛哥哥，上車吧?！?/p>

安柒看到索洛驚訝了一下，又微微地皺了皺眉頭，這一串細(xì)微的動作微小而迅速，不易令人發(fā)覺，“許喬翹，你怎么來了？”

“我看到這么大的雨，特意來接你的?！?/p>

“一起走吧？先送你們?！彼髀遛D(zhuǎn)過頭說到。

“好啊，一起吧，反正你們下雨天去擠公交車也挺不方便的?！?/p>

“不用了，你們走吧?！毖矍暗呐⒌臒崆?，此時卻顯得有些咄咄逼人，于是安柒干脆地拒絕掉索洛的邀請。說出這話的同時，她感覺到身邊的兩個女孩亦微微地松了口氣。

“好的，那明天見?！彼髀迓晕⑦t疑，便上了車。汽車輕快地離去，白色的水花濺在安柒的小腿上，趕忙往后一退，卻踩入一個更大的水坑，幸虧于驚鴻眼疾手快地拉住她，這才沒有摔倒在地。

（6）

時間不動聲色的流逝著，很快就到了9月，正式開學(xué)。高一的學(xué)弟學(xué)妹們神采飛揚(yáng)地報道、領(lǐng)書，樓下的教室熱鬧非凡。高三的教室里早已坐滿了早自習(xí)的同學(xué)們，一個個面容倦怠，抱著厚厚的書本，低著頭飛快地走過。每個人都沉浸在了無數(shù)的習(xí)題中，桌子上堆的書本足以將人埋沒，高三的學(xué)生仿佛就是這樣，用書本與世界隔離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