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凌晨時分,一輛很舊的上海牌轎車快速開進新園賓館的院子里。車里只有一個人,就是市政策研究主任。他開車來就是給宋梓南送從馬列原著中尋找的有關賣地租地的語錄的。
不大一會兒,周副市長和常副市長等人也都聞訊匆匆趕到。又過了一會兒,別的相關領導也都來了。這時,宋梓南讓文印室的同志把這份語錄打印了出來。
一個市領導翻閱著那份打印出來的書面材料,興奮地說:“老祖宗們講得還真不少哩!你們聽聽列寧說的:‘不怕租出格羅茲內的四分之一和巴庫的四分之一,我們就利用它來使其他的四分之三趕上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粋€是‘不怕租出四分之一’,再一個是‘利用它來使其他的四分之三趕上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目的和手段都講得非常明確啊。”
市委宣傳部的黃部長高興地說:“這都是尚方寶劍啊。有人再來質疑我們賣地或租地,就有得可對付他們的了?!?/p>
幾個領導七嘴八舌地沉浸在極度興奮之中時,宋梓南卻轉過身對周副市長說:“你通知政策研究室和市委市政府秘書處的同志,立即起草一個關于土地有償使用的條例……”
宋梓南這個話一說出口,場面上立刻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小會兒,周副市問:“立即起草?”
宋梓南說:“對啊,我們還等什么?憲法上確實寫明國有土地不得買賣。但是,第一,我們沒有賣,只是轉讓使用權,而且是有時限的。第二,有償轉讓國有土地使用權的所得,完全是按列寧同志說的那樣,為了讓‘其他的四分之三的土地趕上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這有何不可?第三,讓境外的資本家來無償使用我們的土地,讓本可以得到的幾十億幾百億幾千億建設資金白白變成他們的利潤,肥了他們,而我們的社會主義卻苦于缺乏資金引不來人才和技術,買不到先進設備,不能甩開膀子大干,繼續(xù)陷在一窮二白的泥坑里,如此這般,我們這些共產黨人就心安理得了?搞改革,不能那么機械嘛!”宋梓南慷慨激昂地說完后,卻沒有一個人響應他。
現(xiàn)場再次出現(xiàn)一種讓人感到特別窒息的沉默。
突然間,周副市長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大叫:“是啊,我們還等什么?”
常副市長笑道:“誰說還要等了?”
宣傳部黃部長比較激動:“再等就要等一萬年了!”
組織部劉部長比較冷靜:“對,應該馬上就起草!”
周副市長說:“還要專門開一次常委會嗎?”
宋梓南看了一眼在場的同志:“常委不都在場了嗎?”
宣傳部黃部長說:“是啊,常委都表態(tài)了嘛!”
宋梓南立即走到辦公桌前,按了一下電鈴。
小馬跑了進來。
宋梓南說:“讓秘書處處長馬上過來一趟,起草一個常委會紀要,關于決定深圳國有土地有償使用的特別常委會決議紀要。”
那天常委們就在新園的餐廳里用了早餐,然后分頭去各自的辦公室上班。周副市長和黃部長都擠在宋梓南的車里,一起去市委辦公大樓。
車啟動后,頗有詩人氣質的黃部長非常感慨地大聲說道:“我在想,假如今天我們在老祖宗的書里沒有找到這些語錄,我們這些市委常委們還有沒有這個膽識和膽量,來拍這個板?我們這些一百年后的共產黨人,還得到一百年前老祖宗的書里去找行動的依據。老祖宗們的負擔也有點忒重了吧?”
是啊,假如今天我們在老祖宗的書里沒有找到這些語錄,我們這些市委常委們還有沒有這個膽識和膽量,來拍這個板?歷史是不能用“假如”來改變的。勝利者和實踐者無需困頓于“假如”和“萬一”。但,也是這個“歷史”卻告訴我們,一個統(tǒng)治者完全忽略了有可能發(fā)生的“假如”和“萬一”,就一定是不清醒的統(tǒng)治者。而不清醒的統(tǒng)治者,終將被歷史拋棄?,F(xiàn)在看來,在這個車里坐著的“深圳的掌權者”宋梓南和周副市長似乎還是清醒的,因為在聽了“詩人”黃部長的追問后,他們兩人雖然都沒做聲,但臉上還是隱隱地掠過了一絲難堪和尷尬的神情。他們之所以會產生一點“難堪和尷尬”,是因為他們知道,在深圳今后的改革進程中,一定會遇到黃部長今天說到的這種情況:當權者想做的事情,在老祖宗那兒找不到可以用來為自己開脫和掩護的護身符。到那時候,他們還會有決心去做一些改革需要他們做的事情嗎?他們還敢說,中國的歷史,由我們來創(chuàng)造嗎?
別的地方的官員是可以躲著這樣的追問的。但是,在深圳執(zhí)政,他們是沒法躲開的。起碼在這個歷史階段,在深圳執(zhí)政,你躲不開。
兩個人沉默著,內心卻在翻滾著。
過了一會兒,周副市長突然發(fā)現(xiàn)宋梓南的坐姿有點不對,忙推了推他,叫了聲“老宋”。
宋梓南身子已經歪斜著癱軟了下來,而且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但神志似乎還清醒,只是沒有力氣說話,一只手捂著胸口,一只手對周副市長輕輕地擺了擺,好像是在告訴他,不必大驚小怪,不會有什么事的。但這時,周副市長已經嚷嚷起來:“黃部長,你帶硝酸甘油了嗎?快調頭,去醫(yī)院!快去急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