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又起了大風。

他躬身施禮，意思是讓我留步。

小太監(jiān)轉過奉先殿墻角時滑了一跤，哎呀叫了一聲。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現(xiàn)在不殺掉劉伯溫，以后可能再沒有機會了。

我咬緊牙關，臉色陰沉下來：

“老先生，走路當心，地上有雪?！?/p>

“這雪下得好，皇上大封功臣，普天同慶啊?！?/p>

他看著我，輕輕一笑，轉身走了。

這樣的日子是不好殺他的，他不是口出胡言的中書舍人，是剛剛受了封的開國功臣啊。他分明是有意選了這樣的日子來說這樣的事，他知道說這樣的事有丟掉性命的危險?？墒?，他又不能不說，他也許早就清楚我要殺死他。

茶花謝了，牡丹花開了。

我送給碩妃的那兩盆牡丹，她曾經(jīng)表示應該放到皇后那里去，因為牡丹是百花之王，放在她這里不合適。我說，等一等吧，等到來年春天，正是牡丹花季，花開茂盛了再送。環(huán)兒很會侍弄花，她說冬天應該讓牡丹花歇一歇氣，到春天才能開得好。果然，冬天里，兩盆牡丹都沒開花，春天一來，紅紅火火地開出了幾十朵，成為后宮里一個招人喜歡的好風景。

嬪妃和宮女們都喜歡到她這里來看花。

皇后早就來看過了，她不同意讓牡丹花搬家。

她對我說，花的性情，是說不定的，如果搬到她那里就開得不好了，豈不是丟面子。我說：你放心，有環(huán)兒呢。

花兒不會不聽環(huán)兒的話。

皇后說：“我就是為環(huán)兒擔心啊?！?/p>

我說：“這事情好辦，給環(huán)兒一個免死牌?！?/p>

她說：“環(huán)兒小小年紀，你不要先把她嚇死了?！?/p>

我哈哈一笑，還能說什么呢？

碩妃也不再堅持把牡丹花送出去，她說是有點兒舍不得環(huán)兒。原來，環(huán)兒不只是會侍弄牡丹花，不管是什么花，經(jīng)過她的手，都開得格外好，還有，我想她更會的是對待人。

我下詔讓環(huán)兒的父親進京城。

碩妃替環(huán)兒謝了我，說環(huán)兒常想家呢。

我的后宮一團和氣，很少讓我煩惱，這是皇后的功勞。她有什么本領呢？

她還不如環(huán)兒，環(huán)兒會侍弄花草，她只不過就是仁慈。

我認為，仁慈是最容易做到的事。

處理朝政，我可不敢仁慈。

有哪個皇帝是因為仁慈而流芳千古？

這些日子，我讀了幾部書，我喜歡《史記》，那位太史公很少講空話?？赵捠侵e話和真話之外的一種話，為了說而說，說了跟沒說一樣。我這個皇上，還有大臣們，百姓們，一輩子說得最多的其實就是空話。太史公很少說空話，這很不容易。他說項羽年少時，學書不成，學劍又不成，后來改學兵法，認為可以敵萬人，后來真的成了一方霸主，威鎮(zhèn)四方，可是，最后卻敗給了劉邦。

他帶著二十八騎，被數(shù)千漢軍追擊到烏江邊。太史公是這么寫的：

“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shù)十萬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我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

項羽之錯，不在兵敗，在不肯過江東。

他學過兵法，莫非不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

其實，他是敗給了自己的仁慈。

鴻門宴的時候，他是勝者，卻不肯聽亞父的話，殺死劉邦。

那也是敗給了自己的仁慈。

生死關頭，他干什么？把自己的坐騎送給烏江亭長，把自己的人頭送給敵手去領賞。不能說他這不是仁慈?？墒?，曾經(jīng)跟隨他的八千江東子弟，大半是戰(zhàn)死了，能得到這仁慈的好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