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一個春天，我剛剛進了皇覺寺不久，大約是十七歲，當?shù)氖切型?，還沒有穿慣那身僧衣。我做的事，主要是砍柴，砍好一捆柴，我累了，就躺在山坡上睡一覺，總是比在寺里睡得香。

在夢里，我頭一次弄濕了自己的褲子。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我早已忘記了那個夢。

現(xiàn)在記起來，好像是剛才的事。

我朝環(huán)兒跑去的方向走，我要好好看看她的面孔，看她是不是我夢里那個女孩子?？墒?，我已經(jīng)不記得夢中人的樣子了，或許我在夢里原本就沒看清楚。我知道，我是在追我夢里的女孩子。

她應該是到了乾清宮，我卻找來找去找不到。

在屏風后面遇見了郭寧妃，她問：“皇上這么急，在找誰??？”

我不想回答她，只好說：“等我找到了，再告訴你?！?/p>

一個青銅香爐，我明知道那后面藏不住人，還是繞到后面看了看，一只紅釉瓷瓶，我明知道那里面裝不下人，還是俯到瓶口上看了看，當然是沒有。

郭寧妃走開了，幾個宮女看著我。

她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又不敢開口問。

我也沒有想到問一問她們，更沒有想到喝一聲：來人！給我去找環(huán)兒！我找得很著急，卻又很輕松，我一時丟掉了身上曾經(jīng)背負的統(tǒng)兵官，大元帥，吳國公，以及現(xiàn)在這個皇帝的身份。

環(huán)兒一定是故意躲起來，跟我捉迷藏。

我好像也做過這樣一個夢。

那是在更早更早的童年，家鄉(xiāng)遇到大旱，沒有吃的。兩天兩夜沒吃什么東西了，喝楊樹和柳樹和榆樹和隨便什么樹的葉子熬的湯活命，躺在草堆上等死。母親好不容易才討來一塊豆腐渣，給我和長兄每人分了一點兒，像杏子大小。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剩下的那些，有一個梨子大小，在我看來那是很大很大了，母親把它藏了起來，要留到明天再給我們吃。我怎么能等到明天呢？讓我吃了它，然后馬上就死，也等于是上了天堂啊。我就到處找，把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我一直想不出，母親到底把那塊豆腐渣藏到了哪里，后來也沒能知道，因為母親當天夜里就餓死了。

那不是什么夢，是真事??！

環(huán)兒能躲到哪兒去呢？

我從小落下了毛病，要找什么東西就走火入魔。

出了乾清宮后門，我看見一排花草。

有芍藥花、桂花、梅花、蘭花、茶花、月季花和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哪一盆是環(huán)兒變成的呢？

自從當上皇帝，我的性命有了一些變化，這是我慢慢體會到的。我無法在跟這一個女人尋歡作樂時，閉上眼睛幻想著另一個女人。因為我想要哪一個女人，就可以得到她。有一個夏夜，我睡在李淑妃那里，我看見替李淑妃解放頭上金釵的宮女挺起腰，露出一個美妙的肚臍眼，我就讓她先脫了衣服，上床來。那一次，她就懷上了我的種子，可惜，在生產(chǎn)的時候，她死了。她下身流出好多血，守護她的兩個太醫(yī)沒有一點兒用。我要殺了太醫(yī)，可是，被皇后勸阻了，皇后說，不怪太醫(yī)，是那個宮女沒有福氣，她的命不好。

她死了，還帶走一個小生命。

性和命，真的是連在一起，要分也分不開。

是我的命先有了變化，然后，性也就有了變化。

我掌管著江山，性命掌管著我。

那一晚，我原本是想睡在碩妃屋里，因為環(huán)兒是睡在那里的。可是，到了近子時她還沒回來，我只好到皇后那邊去了。我擔心自己上了床會心不在焉，惹碩妃不高興，那還不如扔下她一個人。正好有太監(jiān)來報，元將括廓帖木兒率軍進攻大同，我趁機走了。其實，這樣的事，我知道了就可以了，大將軍徐達已經(jīng)統(tǒng)兵北出雁門，逼近元上都和林城，副將軍李文忠正在與括廓帖木兒交戰(zhàn)，元軍的敗勢已成定局，我用不著擔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