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是什么？是十六。

十六是什么？是一個女子出嫁的最好年齡。

環(huán)兒到了十六歲。

如果我要封她為貴妃，這是最小的年紀(jì)，不能再小。這并不是圣人講的，是我自己為自己定的規(guī)矩。幸好她長得快，我一天一天數(shù)著日子，她的生日，我早就問過了，是七月初七，剛好是牛郎在天上會織女的日子，七巧節(jié)。

這一天，喜鵲會在天河上搭起一座橋，在天河兩邊苦等了一年的牛郎和織女就可以過橋相會了，不知道是牛郎走到織女那邊去，還是織女走到牛郎那邊，或者是兩個人都走，到橋中間相會。

我的耐心等著環(huán)兒長大，也有些像這個故事。隔開牛郎織女的是天河，隔開我和環(huán)兒的是日子。這個好日子就要到了，我對碩妃說起七巧節(jié)的事，她說：皇上，我們宮里這些織女，每天都盼著會你這個牛郎呢。她又說：你看怪不怪，環(huán)兒這孩子，是七月初七的生日。我順?biāo)浦?，說你正好給她過個生日，熱鬧一下。她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她說，皇上對環(huán)兒有心意，后宮里的人早就看出來了?？闯鰜砹?，為什么沒有人跟我說呢？

我說：“環(huán)兒有那么好嗎？”

“貓要吃腥，腥就是好?！?/p>

她這個話，講得不輕不重，有一點兒醋意，又有一點兒同情，她的聰明是別人沒有辦法比的。如果她把這件事辦好，是送了環(huán)兒一個人情，也是送給我一個人情，她只要順?biāo)浦?。她的聰明好在并不過分，女人不可以愚蠢，愚蠢了就沒有趣味，也不可以太聰明，太聰明就會狡猾。

所以做女人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啊。

后宮風(fēng)調(diào)雨順，天下才會國泰民安，我不知道圣人是不是這么說過，我是這么想的。這一天，胡惟庸來見我，呈上一份名單，是他要斬殺的官吏。

我吃了一驚：“怎么，有這么多？”

他說：“殺一儆百，殺百方可以儆天下?！?/p>

我說：“該不會有冤枉的吧？”

他說：“若有差錯，臣當(dāng)以命相抵?！?/p>

我喜歡聽這樣的話。在朝廷里，我要殺什么人，李善長多數(shù)都是或輕或重地勸阻，現(xiàn)在，這個新任左丞相有殺人的膽子，我感到幾分新鮮，還有幾分痛快，當(dāng)然，他應(yīng)該是有法可依。

去年，大明朝的律令憲綱撰寫完畢，由中書省頒布諸司，今年又由刑部詳訂為大明律，內(nèi)容包括禮樂、制度、錢糧、選法以及各種民間事宜，取法唐朝篇目，分三十卷，共六百零六條。

我很看重這件事。百姓愚氓，治理他們靠什么？只能靠法律。讓大家都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做壞事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這樣，大家才會去做好事，至少不敢做壞事，天下才會太平。

曾經(jīng)有人說過，李善長有相器，無相才。

我一直沒有對這樣的話認(rèn)真。

因為我不知道，比李善長更好或者更差的宰相會是什么樣。現(xiàn)在，有了胡惟庸，我才知道那些咬文嚼字的話還真的是有些道理。撰法和頒法這件大事，也是在李善長手上拖了多年，好像要無限期地拖下去了，到胡惟庸手里，就變成速戰(zhàn)速決。而且他監(jiān)督有力，數(shù)月之內(nèi)，已經(jīng)在各州縣免去百余名官員的職務(wù)，都是因為他們頒法不力，或執(zhí)法不公。

我數(shù)了數(shù)名單上的人頭，還不到一百個。

我提起筆，仔細(xì)掭好朱砂，寫下八個血紅的字。

我第一次覺得，這支筆很重很重。

送走了胡惟庸，我的心神很不安定，我甚至不清楚為什么會不安定。不就是要殺幾十個人嗎？對該死的人，我并不憐憫。我思來想去，恍然大悟，是胡惟庸使我感到不安。他做的事，正好是我想做的，甚至我還沒有想到，他已經(jīng)做到了，當(dāng)然，他做事要得到我的準(zhǔn)許。既然那是我想要做的事，我怎么會不準(zhǔn)許呢？于是，我心中不安了，覺得好像是他代替了我。

我現(xiàn)在好像是騎著一匹奇怪的馬。

它知道我要到哪里去，知道我要快還是要慢。

我有些拿不準(zhǔn)這是福還是禍。

自從告老還鄉(xiāng)，李善長先后三次派人送來書信，并無大事相告，都是報個平安。劉伯溫那里卻一直沒有書信來，我曾經(jīng)暗中調(diào)查過，是讓青田縣令去的，回奏說，劉伯溫每天在家里飲酒弈棋，絕口不言政事。有一次那縣令微服到劉伯溫家，他正在洗腳，以為是有客來了，便讓家人招呼茶飯。待知道來人是朝廷命官縣令，他居然十分慌亂，自稱臣民，赤足下地施禮。

我覺得他這樣做過分了些，何必呢？

我給他寫了一封書信，詢問天象變化之事。這是我隨便找到的一個由頭，其實我是在表示，我是一個厚道人，沒有忘記他的功勞。他回信說，還鄉(xiāng)后，他就沒有再觀天象。他建議我多施寬政，說嚴(yán)冬之后，當(dāng)有暖春。他說這不是觀天象所得，是人之常情，事之常理。我想，這也是他順手拈來的回話。

他一生活得小心謹(jǐn)慎，我不怪罪他。

可是，不久，我得到暗報，劉伯溫謀反。

他不是招兵買馬，他用他的方法，選了一塊有王氣的山田做他的墓地。不知道多少年以后，他的子孫就會跟我的子孫爭奪江山。

莫非他的小心謹(jǐn)慎，只是韜光養(yǎng)晦？

對這個暗報，我將信將疑。

我怎么能派人去看一塊墓地有什么風(fēng)水，然后以此而定是非呢？

當(dāng)然，事關(guān)重大，我也不能無所作為。

我下一道詔，先奪了他的歲祿。

我沒有提墓地的事，我怪罪他不肯為我觀天象。他見詔之后，馬上帶著兩個兒子來到京城，見了我，只是謝恩，謝我的不殺之恩。他沒有為自己辯白，但是自此留居京城，不敢再回去。

一個月暗星明的夜晚，我召劉伯溫進(jìn)宮。

他顯得誠惶誠恐，因為在謹(jǐn)身殿后面設(shè)了一桌酒席，只有我和他對飲。我把來斟酒的太監(jiān)也趕走了。我親自給他斟酒，讓他把各樣好菜都吃一點兒，我自己的胃口也不錯。飲過兩杯之后，我說：

“像這樣的夜里，是不是好觀星象？”

“觀星之事，無論天色?！?/p>

“如果有云把星星遮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