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開寶八年(公元975年)臘月末,古城金陵(今江蘇南京)暗淡而陰冷的一天。
濃重低垂的烏云,像峰巒起伏的群山,沉甸甸地壓在南唐紫禁城剝蝕的宮墻上,壓在宮殿鱗次櫛比的黃琉璃瓦殿頂上,壓在御花園頹圮的太湖石假山和御道兩側的古柏、古槐上。往日金碧輝煌、氣象森嚴的皇宮,如今到處呈現(xiàn)著國破家亡、人去樓空的悲慘、凄涼景象。
遠處,秦淮河與長江匯流處的寬闊水面上,寒風呼嘯,不時地掀起陣陣波濤。一排排洶涌而來的雪浪花,猶如無數(shù)頭張著血盆大口的惡狼,貪婪地吞噬著江岸的泥沙。迷蒙的細雨溶解著紛揚的雪花,重重疊疊地浸漬著江畔集結待發(fā)的數(shù)百艘各式載人和運物的木船。
從船桅高懸的五顏六色的牙旗,特別是繡有“曹”、“潘”大字的帥旗得知:這是一支班師凱旋、北上汴梁(今河南開封)“獻俘闕下”的船隊。
經(jīng)過軍中層層考核遴選出的五百精兵,在正副統(tǒng)帥曹彬、潘美的指揮下,劍拔弩張地分乘各船,監(jiān)護著日前“肉袒降于軍門”的南唐末代皇帝李煜(即李后主)和王公貴胄,以及宰相殷崇義(降宋后避諱宋太宗趙光義更姓易名湯悅)等朝廷重要官員,還有以李煜的嬌妻小周后為首的眾多后宮嬪妃。當然,更少不了堆積如山的戰(zhàn)利品。那滿裝金銀細軟、珠玉鼎彝、書畫古玩、圖籍經(jīng)卷等貴重物品的箱籠,早已貼好封條,按著編號井然有序地堆放在載重船上。負責護衛(wèi)李煜夫婦座船的是翰林副使郭守文,及其調遣的八名全副武裝的士卒,他們分別在首尾兩艙輪流站哨。
驀然,一組鮮艷奪目的信號旗升起在指揮船的桅桿頂端,各船相繼吹響了呼應啟航的號角。船工們聞聲頓時忙碌起來:撤跳板,收鐵錨,掛篷帆。密集的船只隨即離開碼頭,在浩瀚的長江江面上依次排成三列縱隊,迎著風濤向東駛去。南北兩岸行進著長長的步騎兵警戒隊伍。在漸去漸遠的船隊后面,撒下了女眷們肝腸寸斷的哭泣聲。
此刻,李煜在船艙中面南而立,著裝格外引人注目:頭上金絲編織的皇冠換成了尋常的布制幞頭,身上繡龍的黃袍被素面的白衫所取代。他茫然若失地凝視著在霏霏雨雪中緩緩后退的六朝古都,直到那“虎踞龍盤”的石頭城城垣上凸凹相間的雉堞模糊不清,最后消失在地平線為止。
心頭充滿了無限惆悵的李煜,此時痛苦地意識到自己正扮演著三國時期吳后主孫皓,以及南朝時期陳后主陳叔寶的悲劇角色。他萬萬沒有想到,從皇帝到囚徒,這種大起大落的人生沉浮,歷史安排得竟是如此驚人的相似!只是時間不同而已。
關于孫皓降晉和陳叔寶降隋的始末,李煜在少年時代面對青燈黃卷,悉心讀史時就已熟知。《晉書·王傳》、《陳書·后主本紀》敘述的那些史實,他至今還記憶猶新。
那是在他降宋的695年前,發(fā)生在建業(yè)(今江蘇南京)的事情。西晉咸寧五年(公元279年),西晉司馬氏集團在代魏滅蜀十多年以后,為了早日統(tǒng)一天下,又調動水陸兵馬二十多萬人分六路大舉征吳,在東西千里邊界線上多處出擊。在此之前幾年,益州刺史、龍驤將軍王,就奉晉武帝司馬炎之命,在巴山蜀水間督造戰(zhàn)艦,操練水軍。其船只規(guī)模之大,數(shù)量之多亙古罕見。每艘戰(zhàn)船甲板長一百二十步,儼然一座小城,上起樓櫓,開四出門,可容納二千余人,還可在甲板上面跑馬。戰(zhàn)船船首繪有猛禽怪獸圖相,以鎮(zhèn)“江神”。當時,船塢工匠砍鑿木料濺下的碎片,就像飄飛的鵝毛大雪覆蓋江面,并隨著奔騰的江水漂向下游。
機智敏銳的吳國建平(今四川巫山)太守吾彥,居安思危,見微知著,他從江邊撈起散發(fā)著新木清香的斷片奏請孫皓厲兵秣馬,尤其要加強要塞建平防務,以防晉軍水師東進吞吳。吾彥強調:只要守住建平,晉軍就不敢貿然入侵。可惜,玩物喪志的孫皓,對吾彥的報警奏疏當耳旁風,對大江上下枕戈待發(fā)的晉軍掉以輕心。吳國以吾彥為代表的一些守城將領,怒于孫皓麻木不仁,只好擅自行動,指揮部下在長江險磧要害處架設橫江鐵鎖,并于水下暗置高大的圓錐形鑄鐵,用以攔截或重創(chuàng)晉軍戰(zhàn)船。
不想,這一布防很快便被王安插的間諜探知,及時采取了相應的對策。
王接到司馬炎出兵伐吳的詔令以后,立即率領七萬水師配合各路步軍沿江東下。他先以少數(shù)擅長踏波逐浪的士卒,駕駛數(shù)十張大型木筏在前清障開路。為了迷惑吳軍,又在木筏上縛草為人,被甲執(zhí)仗。木筏一旦遇到鐵錐,便奮力沖擊,或將其撞翻,或將其拖走。木筏之后,緊緊跟著大批戰(zhàn)船,每只戰(zhàn)船的船頭,都架有長十余丈、粗數(shù)十圍的火炬,里面灌滿油脂。如果發(fā)現(xiàn)鐵鎖橫江,便立刻點燃火炬,熊熊烈火瞬間就能把鐵鎖熔斷,大批戰(zhàn)船則可順流鼓棹,乘風破浪,魚貫前行。吳國沿江各城守軍,見晉軍水師船堅兵勇,銳不可擋,或落荒而逃,或獻城出降,遂使王所部勢如破竹,一路兵不血刃,攻克江陵,直逼建業(yè)。